翻开字典,查阅“鼓”字,解释为“鼓儿”,打击乐器。词语有“敲鼓”,成语有“敲锣打鼓”。在北方农村有一种业余音乐组织,它以唢呐为代表,鼓、锣、钹、笙、管、梆子等乐器混合演奏,书面语言叫“八音会”,我们家乡人把八音会也叫做“吹鼓”,操持乐器的人叫“鼓手”或“鼓手呀”。这里,明明是“敲鼓”“打鼓”,怎么说成“吹鼓”?无从稽考。反正我们崞地人世代都叫“吹鼓”,吹走了冬,吹走了夏,吹过了一年四季,吹过了一辈又一辈。
据查考,八音是中国古代传统民族乐器的统称,指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八音会是指民间组织的音乐班子,主要使用鼓、锣、钹、旋、笙、箫、笛、管等八种乐器,故名八音会。
作为一种传统的民间艺术,八音会大致萌生于战国秦汉时期,脱胎于唐代乐舞和宋代的对戏,形成发展与元明之际,成熟于明末清初。建国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晋北定襄、原平等地八音会组织较为普及兴盛。文革时期,几乎衰亡,改革开放后,再复苏兴旺。
过去,原平乡村有许多吹鼓班子,对外称“鼓房”、“鼓匠”或“鼓班”。它像星星般散落在民间,一般以班主名字而命名,虽然数量很多,但是有名气、被民众认可的屈指可数。在我记忆里,有桃园满满,茹庄冯贵,施家野庄肉娃、小眼、崞阳姚贵明等名家。至今还有个叫“瞎佬箭”的艺人也不知是哪家班主,但这些名字在我脑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吹鼓这种行当一般都是祖传,子承父业,父子搭班,兄弟组团,一个班子有五六个人组成,一个吹唢呐,两个吹笙,一个打梆子,还有弹弦的,拉胡琴的,就能开张。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后又增加到六至八人,增添了电子琴、二胡等乐器,俗称“七紧八慢九闲停,十个来了压板凳”。艺人们也大多一专多能,吹唢呐的不仅能吹管子,还能吹笙、掌鼓板。他们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吹打,接到活儿传递给信息,自备乐器,招之即来。出门从不带乐谱,那些老调常谈的曲目,常年累月的磨练早已印在脑中,现场一拍即合。晚上吹打完毕,离家远的客随主便将就住一宿,离家近的骑车连夜回家,精兵强将,轻装精悍。
进入新世纪,吹打队伍又输入新鲜血液,许多“艺校”毕业生,朝气蓬勃,自主创业,组建班子,他们一出行就以崭新的面目出现。流动舞台车来去方便,灯光音响一流,演奏曲目现代,二人台、晋剧、流行歌曲迎合现代人口味,但原来的“吹鼓”味道却大打折扣。其鼓班的名字也不是叫××鼓班,而是叫××艺术团,这也是时代发展的趋势。最近几年又兴起女子鼓班,女艺人年轻漂亮,青春靓丽,演奏曲目新颖,使人耳目一新,原平的“娟娟”鼓班就是典型代表。
旧社会封建迷信,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从事的职业也分三教九流。三教是指儒、释、道,九流就是指不同的工作,有做官的、经商的、种地的、做工的、吹鼓的、唱戏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九流还分上九流下九流,唱戏的、吹鼓的社会地位在最底层,被归为下九流。他们闯荡江湖,靠卖艺为生,是走千里路、吃百家饭的营生,就拿吹鼓的来说,人家正在饮酒吃肉,他们还得饿着吹奏,吹在前,吃在后,永远进不了屋,上不了炕,是人们看不起的行当。就拿白事宴来讲,白事宴出葬,吹鼓手的要走在孝子的前面,意思比孝子还孝子。
原平习俗,吹鼓手的吃饭要在主家街门洞、街门口就餐。那时有句很不好听的话,叫“王八戏子吹鼓手”。原平民间俗语:“办不好,丢响器。”此话把吹响器的比喻小看人,瞧不起人。如某某人有能力,可就是没办好这件事,便叫“丢响器”。其实吹鼓是一门庄严的唢呐艺术,我亲眼目睹过原平知名吹奏家卫明有(小二毛)表演,可不是一般的好。那是在一个葬礼上,他吹奏《哭灵堂》一段,吹得如泣如诉,哀婉凄凉,吹得人肝肠寸断,撕心离肺。他一边吹,一边眼角挂泪,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鼓笙锣管,配合默契。那一瞬间感觉他把唢呐和感情糅合在了一起,简直是天籁之音。我说,那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是“高手在民间”。
随着现代精神文明的不断提高,民众已打消对该行业的歧视。吹鼓和其它手艺一样,就是一门艺术,演奏者是艺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在天地间,万事有人干,无论哪个行业,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共同的养家糊口,不管是王八水蛋,挣了钱就是好汉。再说现在吹鼓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自己有吃有喝,还给别人带来欢乐。而且吹一天,有时甚至是一会儿,不菲的收入进入囊中。到工地打工,辛辛苦苦干一年,老板不发工钱,一年白干。吹鼓的没有欠账,尤其是白事宴,咱们原平习俗:“跌倒鼓架,结账走人。”工钱从不赊欠。
原平民间还有一段顺口溜:“吹鼓手的高来吹鼓手的低,三不六九坐在老财的大门里。烧酒壶壶肉铞铞,叼着纸烟数票票。唢呐悲切哭一顿,不知亡者他是谁。”凭本事吃饭,一个字——牛。
在我们乡下,过去凡是家里有红白喜事,都要雇鼓匠来吹打一番,白事宴更是不可缺少。红事宴主要是指娶媳妇、聘闺女,当然红事宴也包括开业、祝寿、过满月、过三周年等。现在婚礼聘请婚庆公司庆贺,过去请鼓手吹奏,场面非常喜庆热闹。新婚大典迎娶新人时,鼓手前面开路,喜炮阵阵,唢呐声声,浩浩荡荡,鼓手呀大显身手,《抬花轿》、《安鼓》、《三国调》、《拜大年》等曲调响彻整个村庄。新人下轿的那一刻,再来一曲《大得胜》,把婚礼气氛推向高潮。
说起《大得胜》,还和咱原平有着一段历史渊源。以前咱原平市叫崞县,现在的定襄宏道归崞县管辖,年重新划定行政区域,宏道才由崞县划归定襄县。据传《大得胜》又名得胜还朝,起源于明朝,原为宫廷音乐,为纪念和蒙古人英勇作战而牺牲的勇士,在京城得胜门举行宏大的凯旋仪式而作。资料记载,明朝万历年间,崞县宏道北社东村(旧属崞县崇仁都)李氏家族出了一位大人物,位居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资政大夫、正二品衔加一品俸禄,叫李楠。李楠娶万历皇帝一个叔父的女儿为妻,世人称之郡马。李楠携妻返乡省亲时,万历皇帝赐一班史姓鼓乐随李楠返乡,专为其家族庆典祭祀吹奏。皇宫庆典鼓乐《大得胜》套曲便流传在民间,这支套曲有《出队》、《过街》、《撩单子》、《耍娃娃》、《吵子》、《吊棒槌》等10余首乐曲组成,以唢呐配锣鼓演奏,激情高亢,慷慨热烈。受其影响,定襄、原平鼓班林立,吹奏艺人层出不穷,数不胜数,直到如今。《大得胜》传到民间后,人们将其用于迎神、祭祀、社火、迎娶、赛戏等,后来发展到群众集会、游行、庆贺、报喜、开业等。《大得胜》套曲演奏时,再夹杂鸣放炮仗,气氛更加红火,热烈空前,激动人心。
白事宴订吹鼓更是一种传统文化。崞地习俗,老人去世,出殡时一定要有鼓手吹奏,有钱人订名声高、名气大的名角,没钱人随便叫班鼓手,戏称能“捏响咪咪”即可。否则,会招来好事者说闲话:有儿有女有啥用?死了哑谜静悄,没有响动,像死个小狗小猫差不多。只有那些孤苦伶仃、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死了以后,亲戚邻居发善心把他(她)草草掩埋,也不请鼓手。村里人会感慨,唉!死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人言可畏,打肿脸充胖,家有白事普通家境都要雇一班,谁家孩子多,有本事,爱面子,就请两班或三班吹奏,俗称“吹对台鼓”。两班鼓匠比着吹,你方吹罢,我登场,村民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儿看这班,一会儿看那班,谁家吹得好拍手叫好,主家会另外奖赏。更有甚者,办白事宴请歌唱演员,热闹非凡,不过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乡下,白事参加的人越多,越热闹,主家越有面子,说明主家人缘极好。我见过一位八十多岁老人去世,儿孙们雇鼓手带演员,既吹奏寄托哀思的传统曲子,也演唱开放的流行通俗歌曲,演员在台上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如同庆贺。我好奇地问旁边的一位长者,“这种场合演这种节目合适吗?”他笑着答道“你看这老人,活了八十好几,儿孙满堂,又有这样好回首(结局),不是喜事吗?”“家人吹着鼓把她娶进门,今天又吹着鼓把她送走,她不高兴吗?”是的,随着一声声唢呐声,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烦恼忧愁,争名夺利,都万事皆空,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电视机,就连收音机也是稀罕货,家家房檐前头挂着一个有线喇叭,定时收听新闻、戏曲,每年过唱也是几天,二人台、盲人宣传队偶尔演几次,一年基本上没什么娱乐活动,看鼓也就成为一种娱乐方式。村里打发老人的时候,雇来鼓手,村民往往忘记白天的劳累,吃完饭,便冲出家门去看鼓。出殡头天就请鼓手到位,按照东家的约定,上午开始吹奏叫大安鼓,下午开始的叫小安鼓,一般人家是下午安鼓。不管何时安鼓,晚上吹奏是重头戏。鼓手们围坐在一个用煤炭或者木材垒的旺火旁,烟熏火燎,顶风冒雪,吹唢呐的鼓足了腮帮,吸笙的摇头晃脑,打梆的节奏强弱分明,拉板胡的如痴如醉,细吹细打吹奏一段大戏,汗水湿透了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庞。现场围观的老少男女,隐于夜幕之下,有的蹲在地上,有的靠在墙边,有的干脆拿板凳围坐两旁,口含烟袋,吞云驾雾。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看得直呼过瘾,随着锣鼓点的节奏感,双目微眯打着节拍,自我陶醉在曲剧中。夜静人深,四野如墨,经过三吹三打的较量,唢呐的唱腔也渐低渐弱,看鼓人才三三俩俩退场。
聊到吹对台鼓,不得不说一段亲眼目睹的“龙虎”争霸。在我当总管的“生涯”中,给村里一位喜丧当总管,子孙们雇了两班鼓手,一班是施家野庄的刘贵礼,另一班是崞阳的姚润明。各自安排停当,“山雨欲来风满楼”,先来几曲热身赛,旗鼓相当。慢慢局势出现白热化,两班人马互不服气,非要决出个高低,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征服对方。只见姚润明脱掉上衣,一只手拿一只唢呐,一会儿用嘴吹,一会儿用鼻孔吹,不时两只喇叭交替吹。最后,干脆把唢呐“咪咪”拔掉,直接用唢呐大杆吹,声音低沉哀伤,像一个中年男子述说他心中的悲哀,如哭如泣,围观的人们拍手叫好。再看老将刘贵礼,把口琴含在嘴里,吐字清楚,或吐哀或鸣愁,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极像一位妇女长一声短一声,哭诉着亡者没齿的往事。吸笙的人歪着头亲吻着笙嘴,在呼与吸之间,双腮时而凹陷,时而凸起,演绎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激情之中,拍镲的小伙把镲抛上天空,接住继续拍,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叫好声此起彼伏,让人看的尽兴,听的过瘾。两班鼓轮番吹奏,你方吹罢,我方登场,从下午吹到晚上,谁也不肯停下来,观众们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鼓匠和观众形成一个完美的气场。
刘贵礼用管子吹一曲《哭皇天》,管声低沉幽咽,哭腔哀婉凄凉,声腔或高或低,吐纳自如,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听者静心屏气,鸦雀无声,从心底里喷发出孝子对先人的缅怀之情,无不催人泪下。姚润明吹奏《吊孝》,霎时将听众送回两千年时的东吴,又仿佛亲见汉侯孔明痛哭周瑜之境,悲怨之声,如泣如诉,在场人无不涕泪双流。几个回合,难分伯仲。最后应观众要求,各自吹奏一首《敢问路在何方》,一班仿佛天籁之音,悦耳动听;一班像解冻冰河,一泻千里。不错,路在脚下,路在吹鼓人的脚下,条条大路通向他们梦想的远方。
随着葬礼的结束,客来客散,吹鼓人收拾好行头,匆匆赶往下一个村。星光不问赶路人,他们将满怀激情迎接下一场红白事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