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不息的黄河水从偏关县老牛湾、万家寨进入山西河曲境内后,旋即被禁锢在一段长达十四公里的峡谷,峡谷中石灰岩河床崎岖不平,流经上面的河水或被撕成无数条湍急的水带,或被掀起骇浪惊涛。河两岸石壁峭立,舟渡难行,这就是当地古来有名的龙壕峡谷了。当河水终于挣破龙壕束缚,从龙口一涌而出时,顿时涛声雷动,声震遐迩,蔚为壮观。河曲旧志中的河曲八景之一“龙口雷声”就是指这一景观。在龙壕西北岸上,依次有诸如二浪上、浪上这样的村庄坐落在河边高地上,黄河再往西出龙口,河面骤然变宽,河水变缓,然后被太子滩(其实叫做石岛更符合它的地貌特征)当头拦定,只好分为两条河道,南岸有村马连口,北岸紧邻榆树湾,这榆树湾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是我的故乡!
壮观的龙壕
从榆树湾开始,黄河行进在一片它千百年来冲刷出来的狭长的平原上,尽管这平原实在是不够宽广,甚至可以用仄逼来形容它,但在当地人看来,这里毕竟是在川里,交通便利,可以有那么一点旱涝保收的水浇地了。而在它的上游,人几乎只能从高处远远俯视峡谷中的河水白白流走。于是,住在川里两岸的人家竟然称住在上游的农家分别为“山上的”、“后梁棒子”了,这让人情何以堪!然而在从前,住在山上的也竟然就这么默认了。毕竟,山上的女子一般都愿意嫁到川里来,而川里的人家,但凡有一丁点意得过,也决然不会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山里梁上去……
然则川里的光景就真的好吗?历史上,故乡榆树湾的年景应该是和周围的河曲、保德、偏关情况一样。远的不说,明清以来当地民谣中哼唱的是诸如“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山曲。这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当地生态环境恶劣,民众多远赴蒙地谋生。同治年间,河曲县令金福增在多篇文章中也屡屡写下了“河邑地处边隅,山多土瘠”、“古号严疆,今称瘠土”句子。可见,在传统的农耕社会里,家乡人民一直活得很艰难,按此地人讲,那是扎挣着活着啊……
榆树湾硫磺厂旧址
然而,家乡有幸,这里诞生了伊盟国营榆树湾硫磺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持续近半个世纪。在工业文明的洗礼下,这里的政治、经济、文化都迅速成长起来,一跃成为周边最发达地区。硫磺厂职工属城镇户,吃供应粮,这在那个时代似乎是非常有面子的身份象征了。盛极而衰后,从九十年代后,多少榆树湾人又从这里走出去,打拼着各自的人生。成功也罢,不如意也罢,谁又能忘记了心中的故乡呢?岁月匆匆,让我们放慢脚步,一起再回味那难忘的岁月,重拾我们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那些断片的记忆。
解放以前,榆树湾以石峡沟为界,东部属于三道沟村管,西部属于马栅村管。榆树湾硫磺厂最初以合作社形式出现,地点在当时的浪上村。建成于五十年代中后期的榆树湾硫磺厂在当时是整个伊克昭盟地区数一数二的国营企业了。在发展鼎盛期,这里有正式职工三千多人,活跃在一采区、二采区、三采区,焦钠车间、磺粉车间、仓库、机修车间,加上厂部管理部门以及配套的大食堂,保健站、保卫部、化验室等部门,再加上他们的配偶和孩子,掐指算来已是人口过万。磺厂的大部分工人们或在井下或在明外,干着诸如掏砂子、担运输、烧磺炉这样的重体力活,女人们则属于五七家属厂职工,每天做着打砂子、烧石灰、缝硫磺袋子等营生,似乎轻松一些,但也是整天忙忙碌碌的。有些活儿比如打矿石铜牛圪蛋、装卸石灰、大炭等,其实真不轻松,于是也有那么几个“铁娘子”的美名流传了下来。忙碌一天后,夫妻俩回到家,还要一起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年轻的夫妻们偶尔红个脸,吵架斗嘴虽然难免,其实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但也实在是没有多少精力和时间放在这上面。至于吃闲饭,游手好闲的人就更少见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硫磺厂成立后,榆树湾本地人根据有无耕种土地,出台无土地的榆树湾当地人都可以入厂变成城镇户籍。当地农户也可以自由选择加入硫磺厂,后来逐渐区分为长期工和临时工,一狠心入了厂的成了长期正式工,家在外头,两头都想顾的就变成了临时工。究竟是谁吃亏谁占便宜,我还真说不将来。广义的榆树湾硫磺厂包括从西起石塔子,东抵张家圪旦的沿河狭长区域。建厂伊始,劳动力奇缺,有神木人乔生智任过厂长,于是不少麟州好汉纷纷投奔而来,又有府谷人刘效良任过厂长,这样府谷青年也来了不少。得知祖籍河北的复转军人王永昌到任此地,便有故乡燕赵壮士不辞千里之遥,从河北投奔过来。再加上上级部门分配过来的专业管理、技术人才中也有许多南方籍的,于是榆树湾硫磺厂职工的来源就非常复杂,覆盖大江南北,人们的饮食喜好也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至于民族成分,职工至少覆盖了汉、蒙、满、回四种,多元文化在这块土地上平安相处,多年共同生活中结出了无数动人的友谊,仗义如过命的交情,隆重如儿女亲家——诸如此类我都可以给您信手拈来。
榆树湾电厂工人学科学
硫磺厂的领导层从建厂初始,就考虑到厂里的工人们多年轻力壮的单身汉,在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更需要引导他们放松身心,通过安排各种积极健康的文体活动来充实生活。在、56年间最初建于浪上村的磺厂三排新石窑后面,一个简陋的篮球场诞生了。当时,浪上村当地还驻扎着一个地质队,这里几乎更是清一色的爷们。于是,地质队队员们就和硫磺厂的厂部工作人员经常在那里打篮球,切磋着球技。等到红泥窑湾的硫磺厂工人宿舍建成后,工人们八小时以外的娱乐活动就几乎全部转移到了这里。晚饭后,大食堂的集体舞活动开展起来了,将工人大食堂的大饭桌往两侧一拢,热心的电工小姬早早就把留声机等准备停当,很快,年轻的工友们自发集中到这里。那时流行交谊舞,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以解消整日劳动的疲劳,增进彼此的了解和友谊。在别处,瞅一个合适的时间,擅长晋剧、二人台的群众演员也自发组织起来,有模有样的开始了唱念做打等的日课修炼。许多人可能不知道,当年古镇榆树湾的剧团竟然是准旗晋剧团前身。家乡人素来爱看山西梆子、二人台,神池道情一类的戏剧,久而久之,许多人就对坊间流传的剧目非常精通,懂戏识戏的人物还真不少。比如土生土长的西湾杜大爷,再比如孑然一身的陈五大爷,那说起戏来也是门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外地的剧团来这里演戏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倘若一不留神想不起词想蒙混过去,或者干脆唱错了词曲,那戏台底下起哄声立刻就会响起来,如果是夏秋交接之际的戏会,灰包、瓜皮一类飞上戏台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准旗晋剧团演出剧照(年至年间)
历史悠久的榆树湾旧戏台上曾经多少人粉墨登场,台下的叫好声又传响了多少年。
后来,准旗晋剧团解散了。硫磺厂又将失去着落的戏班子成员收留回来,让他们当了工人。明面上不允许,暗中他们总会哼几句,赞赞明公,骂骂负心汉……我们底层传统社会的是非判断,价值观的确立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形成的。等到大气候好转,这戏班子竟然又在家乡焕发了生命力,这回是吸收待业青年们组织起来的榆树湾晋剧团。老演员们几乎是手把手,一句一句将浑身功夫传给了学戏的磺厂子弟们。
硫磺厂的篮球运动一直没有中断。在新建的三排新石窑前面——后来的新华书店位置上,一个拥有四个篮球架,可同时容纳大几十人活动的篮球灯光场被建立起来。每到晚上,这里灯光通明,简陋的水泥地面上,年轻的磺厂职工们挥洒着汗水,放松着身心。榆树湾磺厂的篮球运动水平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起来。老厂长李逢春为了提高厂篮球队水平,又特意从乌海引进了一批优秀的篮球青年人才,比如吴六十三、陈中民、卢在柱、叶新民、张牛等,还有车队的朱斌,赵欢,电工杨增等。引入的优秀队员在球赛后可以直接按照本厂正式工办理留用。老厂长爱惜人才,尽量把他们的工种安排为担任运输工等辅助明外工种,但唯一的要求是不能荒废了球技。一时间榆树湾硫磺厂聚集了一批打篮球的高手。后来篮球场移到了厂院圪卜,在那里建立起了附近旗县最好的篮球场。和附近县区、驻地部队的友好比赛也开展起来了。记得那年,准旗篮球队来了,岢岚部队球队来了,清水河部队队也来了……篮球赛在晚上开打,这样既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职工们看球。但见几排大碘钨灯罩定了篮球场,解说员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响彻夜空,场上双方队员们精彩的球技又让众多围观的观众们直呼过瘾。据磺厂的老人们讲,当年的磺厂篮球队竟然连续十年获得全旗篮球赛冠军。篮球队也曾经走出去进行友谊比赛。在河曲县城的篮球场和河曲县的县篮球队打过,在河曲曲峪的街上和岢岚部队队打过。那一年,曲峪街上临时搭起了篮球场。一到晚上,街两面的四个大碘钨灯将四周照的通明。一时间灯光如织,人影攒动,赛事轰动山西。当时的曲峪也是全国学大寨的典型。
榆树湾八二五学校建设场景
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前后,磺厂的篮球运动发展达到了顶峰,以后由于队员的新老交替不畅,由于喜爱篮球运动的李逢春厂长的外调,在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这项运动在故乡也逐渐盛极而衰。在原来的篮球场地址上,戏台、厂部大楼等拔地而起……篮球场不见了,但那些生龙活虎的队员们,那积极拼搏的场面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用在我的故乡榆树湾这里,那是再恰当不过了。在清同治年间编的河曲县志中,古镇榆树湾的大名就赫然在列,当年属于河曲县管辖范围。这里特引用一下同治河曲县志:
河西村庄:第五牌
榆树湾:距城三十里,必墕村:距城三十里,东沟村:距城三十里,石匣沟:距城三十五里,浪上村:距城三十五里,石窑梁:距城三十五里,中嘴子:距城三十六里,井沟子:距城三十六里,二道沟:距城三十七里,三道沟:距城三十八里,南窑梁:距城四十里。
如上,许多地名现在也在使用,比如榆树湾。又如石匣沟,从沟口进入,观其形状确实如石匣。但这里显然没有人居住。从距离上看,石匣沟村应该是指沿沟进去的薛家圪楞一带吧?据说从前也曾经人烟很旺,在内蒙古的当地相关方志介绍中,这里写为了石峡沟,一条狭长的沟,也对。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无论石匣沟,还是石峡沟,都指向同一条沟。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同样距离县城三十里的东沟村。按照地理方位,莫非是指石匣沟东侧的东湾村落?虽然没有西湾那里有戏台、三官庙等成熟村庄的标志性物设,没有陈家大院那样历史悠久的民居,但这里一定也是已经出现了诸如张家大院、梁家壑廊这种民居,以及再往东边还有诸如陈家大院、侯家大院这样,以及紧靠东沟的张家老住户们了吧?倘若如此,那么后来鼎鼎大名的硫磺厂的前身就是东沟村了。手头没有更确切的资料可以佐证我这个推论,权当一说吧。
榆树湾硫磺厂生产厂区
榆树湾硫磺厂生产厂区循环炉
榆树湾的土著居民大部分是来自于河对岸的山西河曲县。过去的河曲县许多村落住的是黄土窑洞,许是对故乡冬暖夏凉的土窑洞有着无比的执着和依恋,迁徙到榆树湾的先辈们首先想着就是要砌几眼窑洞房住。这里从西湾的郝家圪楞一直到东湾的付家圪旦,不缺的就是石头,虽然几处椽檩结构的大院占尽了当地的最好地段,但接踵而至的庶民百姓们也会因地制宜,纷纷盖起石头窑洞。
细心的人会发现,在雨水多的地方,人们会把居所屋顶设计成大大的“人”字形状,沿着屋脊,房顶陡陡披下来,像我们常见的庙宇的顶。但我的故乡是出了名的十年九旱地,而且雨水是来得急去的也快,很少连阴雨,于是这里的屋顶都是平坦坦的。熟悉榆树湾夏天的人都知道,这里位于两山一川间,夏天闷热异常,所以当地人也有意将房屋设计成平坦的房顶,三伏天里,许多人家会在房顶过夜。数着天上明亮的星星,耳边听着奔腾不息的黄河水,阵阵微风吹过,好不惬意!如果再联想到历史上这里处于胡汉交界的地方,战乱纷争不断。人们为了出逃的方便,会有意设计成平平的房顶供人安寝,以便于睡梦中出逃的的话……未尝没有这种可能。千百年来,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啊!
无论是椽檩结构还是石窑洞,住的时间久了,就会漏水。对付房屋漏水,当地人通常会用河澄泥和麦秸两种材料,用水搅合起来,每隔三五年抹一次房皮。这样可以保证房子不会漏水。当然盖房砌墙时也可以用它,不过就稍微有一些浪费了。老家还有一种用山里出产的泥料,叫做甘紫泥的,颜色发紫,似乎防水效果也不错,但还是比不上河澄泥。这种乡俗由来已久。这河澄泥可是当地的特产。春天冰凌消融,河水退了后,在岸边会自然沉淀下厚厚一层河澄泥;夏天山洪过后,河水裹挟着上游的大量黄土会厚厚堆积在岸边,由于比重的不同,粘性十足的黄色胶泥会慢慢积淀下来,这也是河澄泥的来源之一,它的上面是薄薄一层细沙。当地的勤快人就会挖它上岸,然后晒干,肩挑车拉的弄回去。也有人自己没弄下,需要用时就付些钱买来。不过,对于榆树湾硫磺厂长大的职工子弟们来说,河澄泥还有另外一种重要的指向性。尤其是对于男孩子们来说,如果有过从小一块儿和尿泥摔泥巴补窟窿的经历——当然未必一定是用尿和起来的河澄泥——那关系绝对不一般了。可惜,自从上游建起水库后,流经榆树湾的黄河再也没有冻住过,这河澄泥也踪影全无了。
传说中的河澄泥,小时候男孩子们经常玩的道具
最初的榆树湾的繁华地是西湾,这里有供销社、戏台等。直到硫磺厂建立后,东湾建起了贸易公司,其实就是百货商店,于是这里成了当地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会不时来这里买东西,也有附近的农家将自己家的农副产品拿到公司圪台来卖。马栅榆树湾一带是准旗有名的瓜果之乡。当地的西瓜历来有名。西瓜买卖也持续了许多年。其中在公司圪台上的打瓜场面非常令人难忘!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榆树湾硫磺厂职工主要聚居在旧石窑、新石窑、大食堂北面的平房,以及沿山而起的三排工人宿舍。其中单身职工主要住在三排工人宿舍。盛夏时节,半下午光景,就会有单身工人们纷纷来到这里,买个西瓜吃,一打凉二泻火。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头黄瓤西瓜非常多,工人们聚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打瓜赌输赢的场面。最盛时应该是、73年时。打瓜一般会赌黄瓤为上,也会附加打鲜还是打沙这样的条件,如果还是分不出胜负,那就再赌瓜籽多少来定,胜者白吃,负者买单。每每这时,围观的工人肯定也不少,来自沙圪堵的工人张四是打瓜常客,而且胜多负少,一时也是夏季瓜摊的风云人物。小赌怡情,对社会风气倒也没甚大碍。当地人吃瓜向来豪爽,一打两半,直接上嘴啃显然不雅,于是会有妇女小孩纷纷递上吃瓜勺子,条件是得到吃剩的瓜皮,那时候好多人家喂猪,这个用得着。如果吃剩的瓜壳内肉还多,穷人家的孩子还会溜瓜皮吃。生存要紧,嘴当紧,竟然顾不上什么卫生不卫生的了。
在旧社会,榆树湾本来也是远近闻名的古镇,不过频顾的自然灾害导致人们的生活本就不太富裕。更由于国共内战,国民党军阀朱五美盘踞了这里,河曲第四区就设在了旧庙院。庞大的军队驻扎在当地,又是征兵又是征粮,糟蹋的本地人没活路,按土话讲,就是害灾多!于是当地男人或者走了西口,要不就是跑河路,人口零零散散的,竟然没有北山的大圐圙梁人多。缺医少药的医疗卫生条件导致乡下许多人小时候有病得不到及时治疗,于是长大后在智力、体力上留下了残缺。对于这样的人,这个世间本来是同情都来不及,但偏偏世俗男女们往往会对他们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呼之曰瞎子、瘸子、瘫子、唐子、蔫子、讨吃子。他们活的恓惶,不时出现在榆树湾磺厂大人小孩的视野中,令大人们唏嘘,同时被拿来警示自己的后辈儿孙们,鞭策下一代奋力向上,不要活成他们的模样。但,这就是榆树湾的底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个人简介
赵金贵,男,年生,准旗榆树湾硫磺厂工人后代。小学、初中就读于榆树湾八二五学校,高中就读于伊盟一中(80级),大学毕业于内蒙古大学(83级),硕研山东大学(87级),本科、研究生专业分别为哲学、外国哲学。年毕业后到山西大学工作至今。对东方哲学尤其是日本哲学、宗教有一定的学习和研究,治学范围也涉猎中日文化、中日历史问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