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一章牛二秀才
半空里飞着的女子
忽地一团黑云一样压下来
牛二秀才的师兄师弟就都“戳”那儿了,一戳就戳一炷香燃完。那戳,不能像根棒槌似的直愣愣地,也不能像一块肥肉膘子论了堆,得如定海神针,看上去要有千斤的分量,架海擎梁,眼不能眨,眉不能颤,头不能动,眼里的余光偶尔扫到了鼻尖上的汗珠。师父让你动,你也不能让这精气神窜了,依然是这个神气,转身、起步、扭腰、翻身,都得有一定步位、分寸。平时看师兄练功,也不敢随随便便,即使没有挨到自己练,也得一个个好好“戳”在旁边盯紧。站是这样,举步走更是这样,一步十步百步千步都是这样,同时更要注意提气。提着气,下身就会显得轻捷,气球满了气不是往上浮吗,猪尿泡吹上气不是可以在河里漂吗,都是这个道理。人也是一样,要是松了这口气,那就会感到两腿拖累,下身沉重。
牛二秀才坐在驴车上,想着柳师父,师父活着,倒没觉得他咋样,可他不在了,师父的桩桩好总不自觉地云彩一样飘上心头。驴蹄“嘚嘚”,把他的思绪“嘚嘚”进了大上海。
他跟着柳师父去上海看了一场盖叫天的武戏,为啥要看这出戏?柳师父说,要学学盖叫天的硬气。柳师父是盖叫天的戏迷,后来跟这武生泰斗级人物切磋了一夜武斗戏,惺惺相惜,二人竟然拜了干兄弟。那年盖叫天请柳师父看戏,演的是《狮子楼》,台上搭起一座酒楼,武松替兄武大郎报仇,到狮子楼来寻找恶霸西门庆,二人有一场肢体大搏斗。西门庆见武松上楼,吓得从楼上跳了下去,盖叫天扮演的武松追赶到窗口,也一纵身,一个燕子掠水就从两丈多高的楼上跳了下去,观众们见他跳得利索,都齐声叫好。可又有谁知道,盖叫天腾空跳到半空的时候,呀!西门庆咋还躺在地上呢?盖叫天一咬牙,在空中来了个前滚翻,又靠边一闪身。这一闪,用力过大,落地时,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的腿骨折断了,穿过靴子直戳到外面来。“盖叫天就是盖叫天,他在台上演的是武松,这是个英雄,不能躺下,不能在观众面前出丑。他咬紧牙关,跷起一只脚,用金鸡独立式保持着英武的姿态,屹立在舞台上。盖叫天痛得满脸是汗,挥手让人快快拉上幕布,演出完毕,医生给他接骨,敷上石膏,休养了好久,临了拆开石膏一看,那医生忙中出错,把他的骨头接反了!盖叫天叫过柳师父,柳师父会意,到客栈里取来酒坛子,灌了一酒葫芦,盖叫天一把抓过,大嘴对准酒葫芦嘴,一口喝干,‘啊呀,好酒!’一声大叫,把腿向床杆上用力一砸,‘咔嚓’,刚接上的腿骨又断了,再接上。盖叫天就是这么硬气!后来,他又站到了舞台上。但他也从此喜欢上了咱芝镇的酒。”听罢,牛二秀才倒抽了口冷气。
坐在戏院里,牛二秀才准备一睹盖叫天的风采。忽听得邻座说,盖叫天感冒了,不能上场,换了徒弟替他。牛二秀才感到失望。一会儿武松出来了,师父眯着眼盯了一会儿说:“好好看,是我义兄。”师父从武松的走步上就认出来了。牛二秀才半信半疑,谢幕时,果然是盖叫天。牛二秀才惊讶地大叫一声,赶紧捂嘴。其实不用捂嘴,他的叫声被那如雷的掌声淹没了。到了后台,柳师父跟盖叫天引荐了牛二秀才。
抬头看看天,天上没半星儿云彩。一边想着师父,想着盖叫天,小叫驴嘚嘚跑得欢,早晨用黍子笤帚把驴毛捋顺了,叫驴背上搭条长麻袋,他要到芝镇烧酒锅那里,烧酒糠是上好的猪饲料。猪圈里的两头猪,一黑一白,一闻见烧酒糠的味道,就冲着猪栏“哼哼哼”地叫。那猪就跟酒鬼一样,平时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闻着酒味,鼻子使劲抽,两眼就跟黑夜里的汽车灯,锃明瓦亮。还记得吧,我大爷外号“就怕摆上”,我大哥外号“站着喝了不算”。
驴蹄子踩上了沙子路,“塔拉塔拉”响。该给驴挂掌了,牛二秀才想。芝镇黄土夯成的围墙抹上了一层霞光。从东南角的启文门进来,嘻嘻哈哈的女子笑声吸引了他,仰头看是一个两层楼高的榆木大秋千,秋千的牛锁头上坐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嗖的一声被送到半空,插在头上的那朵红樱花被风刮掉了,不偏不斜,正落到了牛二秀才的布鞋边上。那女子咯咯的笑声却在半空划着长调儿。
秋千上的女子多是从乡下来芝镇赶集的,胆子忒大,穿得花枝招展。牛二秀才笑笑,他想起了二十二年前那个清明节,也是在启文门,也是在早上。肩背小包袱的牛二秀才刚立定,半空里飞着的女子忽地一团黑云一样压下来。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出一条腿,将那女子的头勾住。他伸腿的幅度太大了,裤裆“哧”地裂开一条缝,露出了花裤衩。还亏得这花裤衩,要不真就出洋相了。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