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青地莜麦铃铛铛多，一心爱上个干哥哥......”“大路上莜麦绿夹青，二哥哥人好又年轻......”乡亲们干完农活在回家的路上，总喜欢哼几声粗犷高亢的莜麦民歌，这爬山调与香喷喷的莜麦饭从童年一直伴随着我，已经融入我的血脉。再倾听最近火爆的神池民歌《炕角角》“土炕炕灶台驾火盖，莜面角角摆上台，虎心心给哥吃莜面，瞭瞭人影甚会儿来......”神池籍青年歌手李爱把家乡的莜面炕角角那种美味、韵味和盘托出，粗犷的民风，豪放的气魄，诚挚的爱情，在这片土地上蕴育出了莜面的灵魂。这让几天不吃莜麦饭的家乡人好像丢了魂似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它一枝独秀，成了乡亲们的当家土饭，招待客人、贵宾的金牌饭，家乡流传着“一口莜面一口酒，香的人们口水流”，那香喷喷的莜面饭也为家乡人撑足了脸面。
莜麦在晋陕蒙冀可以说是一种当家农作物，遍布山区贫瘠的山坡坡，祖祖辈辈的血脉里流淌着它，据说已有两千多年的种植史。在小满前后种植最合适不过，俗称“合令”莜麦。当然庄户人在施肥、育种、选地上十分讲究的，不断引进培育优良品种，有系列晋燕、雁红等品种，以上大多是在六十年代引进的“三分三”基础上培育而成，近年来还从加拿大引进“白燕一号”“白燕二号”新品种。每年播种的前期，要备足底肥，选择良种，晒种拌种。当地人种莜麦不叫种，叫做刭莜麦。其实能犁刭，也能耧种，每亩下籽7公斤左右，八十年代后增加到10公斤左右。也特别讲究茬口，倒茬忌四、六、八年对茬。莜麦刚出土绿叶纤细，一簇簇，均匀地在耕地上绿意渐浓。家乡常有倒春寒的现象，莜麦幼苗总会起死回生，无论是夏天冷子打，还是秋天的霜冻，看似大面积匍倒了让人心疼，可是火热的阳光嗮几天，就会腰杆直立如初。从扬花灌浆到开镰收割，柔韧修长的秸秆逐渐粗壮，由淡绿变成浅黄色，穗子也逐渐饱满，一串串小铃铛，沉甸甸的，在秋风中摇曳着。“莜麦生的怪，天冷长得快”“头水浅，二水满，三水四水洗个脸”“莜麦种在山岭坡，干粗铃铛多”，乡亲们积累了许多丰富的种植经验，还要不断轮作倒茬，引进培育优良品种，亩产最高达四五百斤。那时每个大队都有巡田的，每逢星期日我和弟弟放羊提心吊胆，深怕养吃了路边的莜麦和其它庄稼，一旦被巡田的看见，轻则呵斥，重则找到父母说事。莜麦长势喜人也莫过于大严备的了，八十年代末的一个仲夏，我来到此村无意中看到那淡绿色的莜麦，不由自主走进了莜麦地，比我的身子还高，顷刻间把落榜的失意冲淡了许多。神池县志里也记载着“西岭的芥菜，杨家坡的葱，大严备的莜麦，贺职的瓜”，看来这大严备的莜麦真是名不虚传。
每当秋高气爽时节，莜麦摇铃，大地涂金。八十年代初，我村赵官庄已包产到户，到处出现“莜麦开花铃铃多，人人都能吃窝窝，今年的莜麦打的多，家家都能卖余粮”的景象。父亲常说“养过秋风不怨天，处暑不出头，割得喂老牛”，也有专门迟种的莜麦，那叫绿草，秋忙时节也挂铃正好喂大牲畜，它们会体力大不塌膘。八月农事最忙，从老天口中夺食，一旦收得迟了，麻雀、獾、兔、鼠等野生动物糟蹋不少。乡间流传着“七月养麦八月花，九月莜麦收到家。”“白露前后看，莜麦、荞麦收一半。”的农谚。从小生在农村，许多农谚耳濡目染，农活一半会做，我从初中就学会了割莜麦，这也是技术活，姐姐割地最快，我在后面穷追不舍。父亲是磨镰刀的好手，出地前，总要在磨刀石上磨好两三把。割莜麦，要瞅准地垄，往手心唾一口唾沫，以防手滑，父母教我要握紧镰刀把，否则不仅割不出，手掌还会很快起泡。回头看那整齐的匍子和茬口，母亲时而还要捡起跌落的莜麦铃铃放在匍子上。割完一块地，然后用搓好的青草绳捆好，哥哥赶牛车、驴车拉回场面晾嗮，等大秋作物全部从地里回来，才开始脱粒，晾嗮几天才能归仓入库，否则会发霉的。
由于家乡盛产莜麦、胡麻和山药蛋，用莜麦面和山药做的饭自然就成了乡亲们的主食。过去新媳妇在婆家第一次上锅，首先要做莜面饭露手艺；新女婿春节后登门，要吃有十种花样的莜面饭。晋北人能把莜面推成薄薄的“刨花儿”；能一次搓出五根纤细而数尺不断的“圪撅儿”，能飞快捏出满笼苦菜、山药丝馅饺子；农忙能做省事饭“块垒”，搅“纳糕”。每逢农闲，五月里远近村庄都要唱戏，家乡人热情好客，有些巧妇做莜面饭，常在手下搓、推、擀、卷花样百出，使出绝技让人赞不绝口，仅推窝窝就传为佳话。却看农家巧妇手背上托一块莜面团，右手在油光可鉴的石头上一推一翻，两指间一挤一压一推，一卷一个窝窝，动作娴熟，技艺超群，一会儿笼牎就满了，窝窝蜂窝状，特别整齐好看，堪称家乡的艺术盛宴。当然后来还有用白面做的饺子、包子、馄饨、面条和烙饼……可是在花样繁多的面食中，当地人对莜面情有独钟，除了富含多种人体必需的营养成分，它四季兼宜，繁简冷热均可。每逢能够盘腿坐在久违的农家大炕上，夹一筷子莜面，饱蘸自已调配好的盐汤、葱花、辣椒等汤料，细细咀嚼，一种特殊的莜面香味令你回味无穷，心里有说不出的舒适。也想起当年家里的推窝窝石头，油迹可见，十分光滑，又明显透出花纹。滚水泼莜面的香味弥漫了老旧的屋子，时而又被柴火冒出来的烟味稀释了，专心欣赏父母娴熟地推莜面窝窝，心中的惬意至今无法比拟。记得父亲常说“揭笼莜面三口香”，父母等我和弟弟放学进门才揭笼盖，母亲往勺头倒一些素油在灶火口烤热，倒入葱花、扎蒙花，呲溜呲溜....满屋油香，然后倒入盐汤小瓷盆里，尽管早已饿得慌，还要等父母夹上，我才动筷子，一会儿狼吞虎咽，马上碗底朝天。压莜面饸饹是农忙时的家常饭，我十几岁也学会了压饸饹，缓解父母的疲劳。如今母亲做饭的情景常在我的梦中萦绕，温馨的场景在梦醒时分留下深深的遗憾。
童年最让我难忘的是莜麦芒芒，每年秋天大队社场脱粒机呼叫，莜麦芒芒飞扬，我和小伙伴们躲得老远，深怕钻入脖子里，那是没有内衣，一旦莜麦芒芒钻进来，奇痒难忍。磨面前夕，莜麦淘洗干净要“粉水”，这是一项技术活，母亲是个内行，她告诉我莜麦粉水后，抓起来不沾手又不硬，抓起一团松手就散了，这样就粉好了，据回忆莜麦粉水量要掌握在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之间。莜麦颗粒涨了，晾半天挥发多余的水分就可以炒了。母亲炒莜麦磨面，我常常必须帮忙了，在户外大灶台给烧火，火力不能太大怕炒焦了，略上红色就可以出锅。母亲怕莜麦芒芒钻进我的衣领，事前用家里仅有的一条毛巾裹紧我的脖子。母亲总要留一碗多红莜麦，给我和弟弟当零食吃，当时不顾火烫，抓一小把满嘴嚼，那种香味简直胜过现在的山珍野味。秋天莜麦驮子刚入场，那可是农村孩子们的乐园，由于驮子中间都留有空隙，孩子们钻进去捉迷藏，好开心的时光。去贺职步行上初中离家远了，每周回家母亲用针线缝好的小白布袋，给我装上“炒面”充饥。三年的高中生活，莜面饸饹、不烂子就是主食，只有每周改善一次生活才能吃上白面馒头。
当然晋北人最爱吃莜面，我和妻也不例外，三天两头要做莜面吃。多亏了岳母每年在集市上给买上好莜麦，用簸箕簸干净，捡了小土坷垃等杂物，然后经过淘呀、炒呀、磨呀几道工序，才能吃上上好的莜麦面。莜面窝窝荤素兼宜，荤可蘸猪肉、羊肉臊子，素调芥菜盐汤等辅料，“莜面窝窝一截截，油炝盐汤辣椒椒”，窝窝上笼蒸时切好山药瓣子便是绝配。吃完莜面兴致未尽，在残羹里倒上半碗白滚水，再夹一两筷子老腌菜，连漂着的素油花花一起喝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莜面饭很耐饥，容易后涨，不敢吃的太饱，正如当地有句“一碗莜面半饱饱，喝上半碗滚水正好好”的顺口溜。晋北广为流传着“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二十里荞麦面饿断腰。”的谚语，也就是说得莜面饭最耐饥，干重体力劳动和出远门的人，就要首选莜面饭了。过去地主给长工、短工吃的以莜面饭居多，而且首先看饭量，饭量大的才能被相中。
家乡的莜面饭做法种类花样繁多，色香味俱全，又脆又嫩十分可口。莜麦出生虽苦寒，制作特别讲究。正如孙莱芙先生在《莜麦瑶》里讲到的“四熟”，莜麦秋收颗粒饱满熟透，磨面前要炒熟，做面食时要用滚水烫熟，然后上笼蒸熟。这些做莜面饭的程序，其它粮食作物无法可比，这样做出来的莜面才筋道、味足。其蒸、煮、炒、炸均可，其中常见的莜面饭就有窝窝、鱼鱼、囤囤、饺饺、块垒、抿面、不烂子、纳糕等各具特色，但总是和山药蛋形影相随，像是离不开的一对亲兄弟、姐妹，足有几十种风味吃法。家乡人自己种莜麦或买莜麦加工莜面，这样吃的放心。不管怎么吃，在当地人看来都是一种享受。
当年汉武帝攻打匈奴，屯垦莜麦，成为主要军粮，拓僵扩土，安邦定国立了头功，此后再无屈辱的主动和亲之交。唐太祖李渊尊为宫廷御膳，起名“栲栳栳”，享誉三晋大地和长安内外。慈禧当年西逃路经山西，品尝了莜面饭，连声叫好，立即下旨日后常供。家乡莜面不仅是当地老百姓的主食，当年朱德、聂荣臻、贺龙等革命前辈曾多次在老乡家的热炕头上吃过莜面、山药、豆面美食，也支持了晋察绥陕根据地革命将士的抗日斗争。莜麦地滋养的农耕和美食文化也世代传承，明代就有杨慎的《燕麦谣》“马牙冰，满林白，损我苦荞伤燕麦。甲子阴，鸟无食，山头农甸心客。荒眼，双流血。腊马躜，春牛吼。癞象来，穷军走，括金使者空城守”。周边还滋生了一大批乡土作家，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同作家曹乃谦曾深情描述莜麦的千层套路；河北涿鹿籍作家李文江著的长篇小说《莜麦岭》，反映了当时该地区乡土民情、风俗习惯和人们的生活现状。家乡的莜麦民歌久负盛名，比如“哥哥在那上顶上嘶喽嘶喽割莜麦，妹妹在那沟洼里咯嘣咯嘣掏山药”“割倒莜麦收罢秋，挎上妹妹往外走。”“半斤莜面滚水泼，见不上哥哥不好活。半斤莜面推窝窝，挨打受气为哥哥。”“莜麦芒芒咬人浑身痒，人想人好像钻进圪针窝。”“想亲亲想得心发慌，蒸莜面坐在水瓮上。”“莜麦窝窝蒸满笼，就等那后燕窝不见的心上人。”等在晋北黄土高坡经久传唱，还有“莜麦开花双穗穗，哥妹泉边来相会......。”曾登上山西卫视，乡亲们用一种淳朴的表达方式，从田间到炕头，借助莜麦的灵性表达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那些带有莜麦味、泥土味、乡亲们汗味的民歌、谚语、二人台、相声等文艺作品走遍乡村大街小巷。这次回村，不知从哪道巷子里传来“割莜麦割到阳婆落，亲一口妹妹沮蛋蛋抛。想见妹妹实在难，只盼莜麦黄了梢......”。
来源：太原道
发布：中国经贸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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