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九英、伍和惠夫妇,接受的是音乐学院西洋音乐的系统训练,大学时组乐队唱流行歌曲,毕业后迷恋上了中国传统民间音乐。近二十年,他们走访多位民间艺人,出版了三位民歌非遗传承人的清唱专辑。
薛九英、伍和惠夫妇
雁南三路的一个小区,一套不大的房子,有着多重功能:薛九英的工作室;西安九音唱片公司所在地;陕北民歌 在一个宽大的像书案的桌子边落座,记者和薛九英夫妇俩聊起了民歌传承的话题。十多年时间,他们一直做的工作,就是对陕北民歌的保护和推广。
北方民间传统音乐的一面旗“据乔建中统计,中国出版传统音乐唱片在十张以上的,一南一北有两家,北方就是我们九音唱片公司。”薛九英对记者介绍说。
乔建中是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传统音乐学会会长等职。
九音唱片公司创办于年,是一家民营音乐公司,挖掘、整理、出版、研究陕北传统音乐乃至西北传统音乐,尤其是濒危的音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其宗旨之一。比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成立(年9月14日)早四个月;比《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暂行办法》通过且发布的时间(年10月25日)早五个月。
从年至今,九音唱片公司先后推出三位民歌老艺人的清唱专辑,分别是《三十里铺——陕北民歌歌后马子清清唱专辑》《二道圪梁——陕北民歌活化石柴根儿清唱专辑》(双CD),以及《大炖羊肉离不了葱——朱广亮神木酒曲清唱专辑》。去年,主编并制作了《陕西经典民歌90首》(9CD)。
陕北民歌只是传统音乐的一部分,九音还出版有《榆林小曲——明清俗曲遗韵专辑》《清涧道情》以及《大摆队——陕北大唢呐传统曲牌精选》。
陕北唢呐也是近三四十年整理出版的曲牌最全、录音最规范的民间音乐专辑,以前出过磁带,不完整。榆林小曲的唱片,只有九音唱片公司出过。
“唱片卖不动,是时代的问题。”说起这一点,薛九英很无奈。
“内地特殊的环境,不重视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对原创打击特别大。台湾的‘风潮’、‘龙吟’,只做传统音乐,一年有一、两亿的营收,运营的非常好。”这一点令薛九英非常羡慕。
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年,薛九英出生于陕北佳县。年,他考上了西安音乐学院五年制音乐学系,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安美术学院艺术教育学院音乐系任教,现在是副教授、作曲家、音乐人三职一身,同时担任中国音协陕北民歌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是陕北传统音乐挖掘整理研究的专家。
伍和惠生于户县一个秦腔世家,父亲王文建是户县剧团作曲及首席板胡,母亲山彦芳是著名须生演员。她三岁时由县长抱着登台,在剧院大型晚会上演唱秦腔。五六岁时,经常亮相于元宵晚会,户县几乎人人都知道山彦芳夫妇有一个会唱戏的娃娃。小学时,她和同学王战毅(现西安秦腔剧院下设的三意社社长)代表户县北街小学参加文艺汇演,经常拿奖。初中毕业后,伍和惠考到西安音乐学院附中学钢琴,大学在西安音乐学院主修声乐。
说起放弃秦腔改学钢琴和声乐的原因,伍和惠说,“父母觉得学戏太苦了,但又不想浪费我的音乐天赋。”
大学时,伍和惠与同学一起组建乐队,任主唱,主要翻唱苏芮、陈慧娴等人的歌曲。偶然一个机会,她听了一位老艺人唱的民歌之后,迷上了原生态民歌。“那种被打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突然间就莫名地泪流满面。”伍和惠说。
过年闹秧歌是陕北农村的一种年俗。薛九英上小学时,村里还闹秧歌,上大学后,虽然他年年回村过年,却“再也没有见过闹秧歌的热闹场面”。
“近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农村有人唱陕北民歌,山上也听不到悠扬的信天游了,半句都没有。”薛九英将这归结为封闭状态被打破后,“传统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交流方式、娱乐方式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过去认为“饭养身,歌养心”的价值观,随着文化环境的变迁被淡忘而消失。
榆林小曲录制现场
做田野采风调查时,薛九英发现,找一个当地出名的民歌手十分困难,“找到的也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者,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歌词七断八截,极少有不打绊子完整唱完三首歌的”。他判断,这说明老艺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老艺人的子女也不学,“他们都要进城过现代化的生活”。
50岁以下的艺人,会唱的曲目都是从磁带里学来的,曲目多是《兰花花》一类陕北民歌中的“流行歌曲”,能唱个酒曲《人穷衣衫烂》就算“腕”了,而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比老艺人还要少。
薛九英认为,完整记录民歌精髓的惟一办法就是录音,清唱是最精确、清晰、完整的方式。
“当时就觉得已经是青黄不接了,要赶快先记录下来。那时刚工作,年轻,有热情,尽管工资不多,也还支持他去做。”伍和惠笑着说,“老艺人有很多宝贝,非常喜欢识货的人来挖掘。”
薛九英是陕北人,寻找陕北民歌艺人,可以托朋友帮忙找线索,但具体是否有价值,则要自己独立去判断。他在寻访中始终坚持一点—艺人演唱要有独特性,主要看艺术天赋和艺术修为。
薛九英带着学生,做起了这件在别人看来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现在看来,那时他们做的也是一件正确的事。“原来寻访过的老艺人就算健在,现在也有一半都唱不了了,更别说达到一个高水准。”薛九英说。
民歌专辑背后的故事从年起,九音唱片公司先后推出了三位老艺人的清唱专辑。
马子清生于年,是陕西绥德人。18岁考入中央歌舞团,并在民歌合唱队担任领唱,是首位将《三十里铺》唱响舞台的。
年,马子清调回陕西,在延安歌舞团短暂停留后,辗转至陕西歌舞剧院工作,不久,便逐渐告别舞台,淡出歌坛。
年,马子清为吕骥编辑的《中国民歌集成—陕西卷》录制了38首陕北民歌,首首经典,获得广泛好评;年,陕西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的盒带《陕北民歌精选》中也收录了她演唱的三首歌曲。
年,西安九音唱片公司力邀马子清再度出山,录制了清唱专辑,也是马子清惟一的一张专辑。
薛九英上门拜访,和马子清谈录制唱片时,老人面露难色。当时年逾七旬的马子清患有高血压,走路都需要人扶着。儿女们希望老人安享天年,并不支持她做任何伤耗身体的事情。
薛九英感到很惋惜,不只因为出唱片的想法落空,痛心的是马子清对陕北民歌的深刻理解和她所独有的演唱风格、技巧也许会失传,成为陕北民歌界乃至中国音乐界的一大损失。
不料想,几天后,马子清打来电话,同意录音。“觉得我们是真正做事情的人,她也想给后人留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薛九英说。
佳县唢呐录制现场
进入录音制作阶段适逢炎夏,考虑到马子清年事已高,录音时间长达近一个月,每天从家里到录音棚,都有人小心接送,录完歌后都会安排几天的休息时间,就这样还是出了状况。有好几次录完音,马子清都没有食欲,最后一天录音结束后,马老师坚持不吃饭要回家休息。后来才听马子清的女儿毛玉说,回家后妈妈开始呕吐,去医院一连打了十多天吊针才好。原来录音那段时间,马子清每天都把自己关进房间练习,晚上很晚才休息,降压药比平时都多吃了一倍。
马子清陕北民歌清唱专辑《三十里铺》终于出版了,收录了以《三十里铺》为代表的29首陕北民歌,其中有《兰花花》《赶牲灵》等人尽皆知的经典歌曲,也有《一颗瓜子》《做满月》等鲜为人知的传统曲目,基本包括了陕北民歌润腔、衬词的所有技巧,是对传统陕北民歌韵味、演唱技巧的一次完整总结。
这个专辑倾注了马子清一生的艺术造诣和表演精髓,以及她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是她艺术生涯的封山之作。带病录完专辑后,老人就再也无法演唱了。
“庆幸之处是总算抢救下来一部分,遗憾的是马子清竟没有自己口授心传的弟子。”薛九英感慨地叹道,“独特的演唱法只能在这个专辑里寻找了。”
年12月,西安九音唱片公司和府谷县文体事业局联合出品,由中唱深圳公司出版了《二道圪梁——柴根儿陕北民歌清唱专辑》,其中收录了柴根儿48首清唱民歌,分为两张CD,其珍藏价值在于多数都是珍稀曲目。
走访柴根儿
出这张专辑时,柴根儿已经85岁了,享有“陕北民歌活化石”的美称。他8岁就开始唱歌,会唱的民歌不计其数,当地人说他可以连唱三天三夜不重复,曾在中央电视台演唱,其演唱歌曲成为多部电影电视剧的主题歌或插曲。
年8月,薛九英带学生康涛、高振杰、王晓珏,在曹柯梦老师的协助下,到府谷柴根儿家窑洞为他录音,他唱了90多首歌,整整录了三天。
本来录制工作想在录音棚里进行,但不巧的是柴根儿前一年大病了一场,状态已远不如从前,无论从换气、拖腔还是音准控制、假声变化等方面,演唱质量都和年的录音差了很多。重新录制没有两年前的录音价值高,尽管背景音不够“干净”,能听到开门、甚至偶然听歌人的笑声,但更“原汁原味”。
柴根儿天生一副好嗓子,天资聪颖,一听就会,胆子又大,才学会就敢唱,被人夸为唱曲的“神童”。十多岁时,他学会了他所听过的艺人们的几乎所有曲调,晋剧、二人台、山曲、蒙汉调等都可以唱得韵味十足。
18岁那年,已娶妻的柴根儿从父母手里接过分给他的一头驴,当起了脚夫,成了一个“赶牲灵的”。常年行走在空旷、寂寞的山梁沟峁和草原、戈壁上,唱曲成了他排遣苦闷的主要方式。
柴根儿是《摇三摆》的开创者。他一个人赶着毛驴去内蒙古,看到那里的女孩子很漂亮,特别是女孩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摆的样子,很让他动心,触景生情,哼唱出了《摇三摆》。这首歌后来在陕北及内蒙河套一带被广泛传唱。
20多岁时,柴根儿在晋陕蒙一带已小有名气。他看见什么唱什么,现编现唱,买卖人过路人都爱听他唱歌。歌唱得好,柴根儿也揽到了更多的营生,交到了更多的朋友。
年前后,延安来人要请柴根儿去当老师,他担心自己当不了,没去。
随着公路越修越多,脚夫这个职业消亡了。柴根儿转行到内蒙古的国营运输队工作,但时间不长,就回乡务农了。
从“社教”到“文革”,柴根儿多数时间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实在憋闷得不行,就跑到黄河滩上或没人的山洼里唱几嗓子山曲。
年,霍向贵带队去省上参加文艺调演,府谷就去了柴根儿一个,他杀了一只羊做来回的花费。这次调演,柴根儿获得了金奖,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获奖。
年,柴根儿首次亮相中央电视台,演唱了《摇三摆》《五哥放羊》《十对花》《二道圪梁》,使更多人从电视上领略到这位国宝级艺术大师的风采。
年,已经83岁的柴根儿在首届“CCTV西部民歌电视大赛”上夺得了铜奖。
年,薛九英编辑出版了《大炖羊肉离不了葱——朱广亮神木酒曲清唱专辑》。
走访朱广亮
朱广亮是神木人,会唱很多神木酒曲。他家在内蒙古与陕西交界的地方,村里人住得很分散,一家和一家相隔十多里路。
“去时租了车,回来已经晚上,找不着路,车还不时地陷进沙子里……”薛九英回忆说,在偏远乡村寻访老艺人,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借助新媒体推广民歌年12月22日晚,年度“陕北民歌”青年歌手网络排行榜颁奖典礼在西安“知无知”文化空间隆重举行。
这一年,薛九英和另外三个陕北民歌爱好者运营“陕北民歌” 年,薛九英在陕西艺术师范学校成功举办了校园陕北民歌大赛后,他就不断利用各种渠道办比赛,试图从中发掘隐藏于民间的优秀民歌手,以及潜藏于民间的原生态的陕北民歌,以扩大陕北民歌的影响。
年,薛九英和几个同仁建了一个陕北传统音乐网,也叫陕北传统音乐论坛,其中包括民歌,全国仅此一家,曾经做的很红火。那时论坛也办过民歌大赛,年的大赛目的之一,是为王向荣选徒弟。
新媒体上来了,运营了七八年的陕北传统音乐网就关了。“原因是现在很少有人在电脑上看,都转到手机上看 年,延安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出品拍摄了《兰花花》《赶牲灵》等四部陕北民歌的微电影,意在通过还原民歌产生的历史渊源以及其背后的动人故事,推广陕北民歌。
年11月13日,微电影《兰花花》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杭州)国际微电影展最佳音乐奖。薛九英担任这部电影的音乐制作。
作为陕北媳妇的伍和惠,同时为民歌微电影《赶牲灵》和《兰花花》唱了插曲。
“音乐学院基本是西洋乐为主,民歌只是借鉴了中国传统的发声,与美声比发音靠前一些。”在音乐学院学民族唱法的伍和惠这样解释学院派的民族唱法。
做了这么多年与传统音乐有关的采集工作后,伍和惠对不同地方的民歌有着广泛的涉猎,尤其善于演绎陕北民歌。
走访老艺人
走访老艺人
年4月30日,伍和惠在西安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个人独唱音乐会,演唱内容包括陕北民歌、陕南民歌、流行歌,以及秦腔、碗碗腔、眉户、京剧、陕北二人台等多种曲目。令观众惊异的是,她居然能将如此多种曲目都演绎得非常到位。
早前一年,伍和惠推出了《秦之韵——伍和惠传统秦腔唱段精选》,选录了传统秦腔12个精彩唱段。这个专辑最主要的一个特点,是由传统秦腔乐队伴奏,唱腔完全使用陕西关中方言的咬字,充分保留了传统秦腔原汁原味的特色。有专家评价伍和惠的“二肖派”(已故秦腔表演大师肖若兰以及肖玉玲大师流派)唱腔:婉转细腻、别具一格,注重行腔的音乐美,华丽委婉,优美动听,善于运用上下滑音、小颤音及鼻音等多种风格的民族声乐润腔技巧,为乐曲增添了一种特殊的灵秀及优美,有如一股清新的山野之风,又不失古典温润之感。
伍和惠说,“秦腔是我一生的爱好,会一直唱下去的。”
而对薛九英来说,民歌保护工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收集了那么多老艺人有价值的演唱曲目,因资金筹措困难,无法公开发行。”但是,薛九英表示,他会尽其所能,将这项钟爱的事业坚持下去。
文/图 《新西部》记者 陈小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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