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六岁时,母亲得病死了。父亲李维山,又要出外干活挣钱,又要照顾她,有些忙不过来,便想给锦娘找个后娘。在征询意见时,锦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再给我找个娘的话,爹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当然举双手赞成。”
李维山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次日一早,便托媒婆刘给他物色对象了。李维山是个木匠,明朝弘治十六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加上家中又不富裕,那些黄花大闺女,肯定是看不上他的。媒婆刘找了近一个月时间,才在几十里开外的一个穷乡僻壤里找了个姓曹的寡妇。
曹氏的丈夫是个石匠,去山上采石时不慎跌入深谷,连尸体都没找到。从此后,曹氏便带着五岁的女儿金花一起生活。当媒婆刘将她探到的消息告诉李维山时,李维山问,“她提什么要求没有?”
媒婆刘一本正经道,“她公公婆婆早死了,娘家人又不待见她,她那个女儿一直是跟着她的,所以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带着她女儿出嫁。”
“这是应该的!”李维山忽然傻呵呵地笑了。媒婆刘也笑着问他,“那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李维山挠了挠头,忽然拉着锦娘一手道,“我也没啥特别的要求,只要她以后对锦娘好就是了。”
“这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们这事儿多半成了,我再为你们走一趟。”媒婆刘得了喜钱,赶紧去找曹氏了。七日后,曹氏带着金花,正式进入了李家大门。为了庆祝一番,李维山特意请了厨子,在家中摆了几十桌酒宴,把村里的父老乡亲都请来了。曹氏也不避讳,当日竟跟着李维山一起,连连向众乡亲敬酒。乡亲们见曹氏长得不赖,嘴巴还甜,都夸李维山娶了个好媳妇。
李维山听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当天晚上,夫妻二人喝了交杯酒,行过礼后,曹氏便把两个孩子叫到面前道,“锦娘长得真好看,金花,快叫姐姐。”
“姐姐。”金花甜甜地叫了锦娘一声,又眨着眼睛看着李维山道,“爹,爹爹!”
“诶!”李维山被叫得美滋滋的。锦娘见爹爹高兴,赶紧也叫了曹氏一声“娘”,叫了金花一声“妹妹”。
曹氏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笑眯眯地说道,“从此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两姐妹一定要好好相处。”
“嗯。”两女都郑重地点了点头。李维山见三人相处和睦,心头再无旁骛,于是婚后第三日,他便进城找活挣钱去了。殊不知,这小子一走,曹氏竟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她不仅把所有家务活丢给锦娘干,还把好吃的藏起来,等锦娘忙起来后,她就和金花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锦娘当时不过才六岁,洗起衣服来洗得还不是很干净,曹氏见了,不但给了她几耳光,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她将一桶衣物重新洗过。
锦娘在家中受尽了委屈,却无处哭诉。差不多十天半个月后,李维山干完一单活,才会返回家中。这个时候,曹氏又像笑面虎一样迎上去,假意嘘寒问暖。李维山还真以为自己找了个好老婆,心中更是欢喜,不过见锦娘瘦了不少,脸上黑眼圈十分严重,他又充满忧虑地问她,“锦娘,你这是病了吗,怎么没精打采的?”
“可能是天气太过炎热了,锦娘不怎么吃饭。当家的你放心,我以后把伙食弄好点儿,一定让她多吃点儿,把身体养好。”曹氏听了这话,立即装模作样一番解释。锦娘心善,不好争辩,只假意点了点头。李维山信以为真,不由得摸着锦娘的头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多吃点儿才行。”
“嗯,我知道了爹。”锦娘噙着泪,默默点头。李维山见她欲言又止,似有委屈,便找了个机会,偷偷将她拉到半边问,“锦娘,你跟爹说实话,你是被那个姓曹的给欺负了吗?”
“没有——爹,你不要为我担心!”锦娘担心李维山替她出气后,曹氏会找他大吵大闹,因此为了家庭的和睦与安宁,她又撒了个谎。李维山没什么心眼,见锦娘点头了,他也彻底对曹氏放下了戒备。于是在家中休整几日后,他又丢下锦娘,外出找活挣钱了。
曹氏万万没有想到,锦娘会帮她圆谎,难道是她被自己打怕了不成?看来,她跟软柿子一样好捏啊!心中有了这个想法后,曹氏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负锦娘了。这日下午,太阳还很毒辣,锦娘洗了一上午衣物,已经很累了。她匆匆喝了几口稀粥,躺到床上想要休息一会儿,万恶的曹氏却找来一根细长的黄荆条,猛地抽到她身上道,“你个懒东西,衣服都洗完了吗?趁这么好的天气,赶紧把衣服洗完,把所有的被子拿出去晒一晒!”
“娘,我衣服都洗完了,都已经晾在院中了,我实在是太累了,你就让我休息一会儿吧。”锦娘流着泪不断哀求,曹氏不但不听,还继续抽打她道,“衣服洗完了就给我上山打猪草去,猪草打完了还要赶紧回来给我们做晚饭!”
“我知道了,求你别打我了。”锦娘啜泣着跳下床,背上背篓就要上山。哪知还没走得几步,她就晕倒在地。曹氏见了不但没有一丝怜意,反而还走上去狠狠踢了她两脚道,“你个懒鬼,还想装死糊弄老娘不成?快给我起来!”
踢了锦娘两脚后,不见她有任何反应,曹氏还不解恨,于是又用手中长条狠狠抽了锦娘两下,正当她要继续骂人时,李维山忽然从屋檐下的一草垛里冲出来,抢了曹氏手上的长条就狠狠抽在她身上道,“你个恶婆娘,锦娘还这么小,没想到你竟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原来当日,李维山出门干活时,忘了带一样工具,他走到半路后才发现这个问题,不得不折了回来。没想到进村的时候,就看见锦娘提了一大桶衣物去村中的小河里清洗,他就觉得此事有蹊跷,于是也不急着现身,就在暗中静静观察了起来。没想到这一番观察,竟亲眼目睹了曹氏施暴的全过程。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狠狠将曹氏揍了一顿。
曹氏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已经暴露后,赶紧跪下来向李维山求情,李维山救女心切,一把将锦娘从地上抱起,同时又狠狠踢了她一脚道,“现在我先不跟你计较了,倘若锦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再回来收拾你。”说罢,他带着已经昏迷的锦娘,匆匆去找村医胡大海了。
胡大海翻看锦娘的眼皮,看了一下她的双瞳,又替她把了把脉,这才对李维山说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以后吃好点儿就是了。”说罢,他找来一口米汤,喂进锦娘嘴里,又在她身上几个穴道处按了几下,锦娘竟渐渐苏醒了。李维山见女儿躲过一劫,不由得抱住她就道,“锦娘,你终于醒了,呜呜呜,是当爹的对不起你啊。”
“爹,我没事的。”锦娘懂事地将李维山一番安慰后,又仰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他的眼角。李维山更觉对不起锦娘,心中暗下决定,回家之后,无论曹氏说什么,一定要将她休了,这等恶毒妇人,留她在身边就是祸害啊。
傍晚,太阳西下。李维山也带着锦娘往家中走去,锦娘似乎知道爹爹为了她跟后娘吵过,于是劝李维山原谅曹氏,不要跟她一般计较。李维山思前想后,也决定原谅曹氏这一次,谁知,他回到家后,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原来,曹氏担心李维山回家后还会揍她,便偷了这小子藏在柜中的二十多两银子,带着金花回她老家去了。李维山忍无可忍,只得写了封休书,给了媒婆刘二两银子,让她亲自把休书送到曹氏手里。
从此后,李维山就很少进城找活干了,就算要干活,他也要把锦娘带在身边,免得她再受人欺负。如此过了几年后,锦娘渐渐长大成人,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李维山这才放心地把她留在家中。这个时候,他也不准备再娶了,只想替锦娘找个好婆家再作打算,于是他再次找到了媒婆刘。
媒婆刘想起李维山的婚事,心中十分惭愧,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她暗下决定:一定要帮锦娘物色个好对象。于是她走街窜巷,千挑万选,最终在上饶村找了个叫王勉的秀才郎。王勉时年十九岁,不仅长得一表人才,为人还豁达友善,许多人家的姑娘都争着想嫁给他。媒婆刘为了说成这桩婚事,不仅把锦娘的人品与长相夸了个天花乱坠,还极力撺掇王勉父母去李维山家里走一趟,亲自见见锦娘本人再作计较。
王冕父亲是个员外,他听了媒婆刘之言后,瞬间对这个锦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叫上老婆赵氏一起,亲自去了趟李家。二人看到锦娘惊为天人的长相后,都是暗暗一阵兴奋;随后,他们又跟锦娘交谈了一阵,发现她虽然未进过学堂,却知书达理,聪慧异常。当天中午,锦娘又热情地留王员外夫妇在家中吃了午饭,虽然桌子上未有荤菜,但那三四道素菜,都做得十分可口。赵氏对这个未来儿媳更是赞不绝口,于是当即向媒婆刘表示:就她了!
当媒婆刘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锦娘时,李维山竟是一阵激动不已,而锦娘却表现得十分平淡。李维山见她不悦,似有心事,便问锦娘,“听说那个王秀才不仅长得仪表堂堂,还十分有学识,将来前途无量,再加上他父母你刚刚也见过了,他们看起来就是豁达之人,将来你嫁入王家的话,应该会很幸福的。”
“但愿那个秀才哥哥真如爹爹和刘姨所说,表里如一就好了。”锦娘点点头,渐渐放松了心态。当日未时,王员外便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聘礼,并告诉李维山:三日后在王家大院为二人举行婚礼。届时,王家将派出迎亲队伍前来迎亲。
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
为了避免中途出现任何闪失,李维山也不让锦娘出外干活了,每日只在家中做好一日三餐,然后扫扫地,浇浇花即可。锦娘难得清闲下来,借此也好好休息了几日。
第三日清晨,天快亮的时候,一夜辗转难眠的锦娘忽然趴在梳妆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一条白蛇忽然游到她面前,口吐人言道,“恩人,千万不能上辰时的花轿,一定要等到巳时,王家的花轿出现了,你才能上去!”
这白蛇说完话,锦娘也醒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三年之前,一条白蛇爬进院中觅食时,被家中大黄狗咬伤;若不是她及时出现,将那白蛇带进房中治伤,随后又放归山野的话,它肯定会被那条大黄狗咬死。难道它是为了报恩,才闯入了梦中,给她托梦不成?锦娘正自诧异,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锣打鼓声。
李维山看到花轿来了,立即跑进门告诉锦娘,“王家的迎亲队伍来了,锦娘你可梳洗完毕?”
“早就梳洗好了。”锦娘点点头,又问李维山,“爹,现在是几时?”
李维山看了看门外的天色道,“应该是辰时了!”
“辰时?”听到这个字眼,锦娘猛地一怔,暗暗而道:那条白蛇为何不让我在这个时候上花轿?却偏偏要在巳时才能上轿?难道王家还派了两拨迎亲队伍过来不成?
正迟疑间,一个穿新郎服的男子在一媒婆的带领下,急急找到了李维山,表示要接锦娘去王家了。李维山并未见过王勉本人,以为那个新郎官就是秀才王勉,于是急急将锦娘往外推。
锦娘不是个迷信之人,但白蛇所托之梦,一直在她脑子里萦绕,她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在上轿之前,她皱着眉道,“爹,你先接待一下王公子,我去出个恭(上茅房)再上花轿不迟。”
这还真是人有三急啊!李维山信以为真,于是招呼那新郎和媒婆先喝了一口茶。等二人一杯茶下肚,再次不耐烦地催促了,锦娘才姗姗来迟地坐进了花轿之中。等她一落座,唢呐之声又响了起来。按照当地规矩,这种唢呐声应该一路响起,可出了村后不久,这声音连带着敲锣打鼓声一起,戛然而止了。
锦娘意识到有些古怪,赶紧掀开轿帘朝外望了一眼,这时她发现几个轿夫匆匆将她抬进了一座山林之中。阵阵冷风吹来,竟让锦娘浑身起了一层寒意。
王员外的家不是在上饶村么?可这条山路,却不是去往那个方向的!锦娘越发觉得不对劲,当即扯起嗓门对众轿夫说道,“你们走错路了,赶紧掉头下山。”
“我们没有走错,是你记错了!”几个轿夫一声坏笑后,忽然放下轿子。这时,那个新郎官已经跳下马来,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边说边将锦娘往外拉拽道,“小娘子,这林中十分雅静,咱们先去找个好地方游玩片刻,再走不迟。”
“你,你不是王公子?”锦娘下意识地抬腿踹出一脚。那新郎官一个没站稳,直接仰面倒在地上,气得他一阵咬牙切齿,指着轿子便对那几个轿夫发号施令道,“把她给我抓出来!”
“张公子,我们可以帮你把她揪出来!”
“不过嘛,你跟她玩了之后,也让我们陪她玩玩啊!”
几个轿夫坏笑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锦娘更加断定他们不是王家派来的人,不由得大声呵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害我?”
“你看看我是谁,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你了。”一道细柔的女声,忽然在轿外响起。锦娘定睛一看,竟发现一个同样穿着新娘服,长得还几乎跟自己一样的女子站在轿外。
“你,你是——金花?”锦娘听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再仔细看了几眼时,这才发现轿外那个女子,竟是有十年不见的曹氏之女:何金花!
“没错,是我,我的好姐姐,没想到吧,咱们又见面了。只是这次见了面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金花冷笑着弯下腰来,递给脚边那个新郎官一把短刀道,“表哥,看来你是没福分享受她了,动手吧,杀了她,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五十两银子的!”
“金花,你我相处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那一个月以来,我却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为何这么多年了,你还要算计我?”锦娘表示不解。金花冷声笑道,“因为你,我娘这些年再也嫁不出去,而我也跟着她过起了倒霉的生活;我不甘心啊,所以我要代替你,嫁到王家,去过阔太太的生活!”
“所以你想杀了我?可我不明白,你现在怎么会和长得一模一样?”锦娘还有些不解。金花仰起头来,失声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中模仿你的一言一行,当然,这些还不足够,为了变成你的样子,我又向高人学习了易容术,这才有了现在的样子。现在,你知道了所有真相,该安心的去死了吧!表哥,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原来如此!锦娘点点头,同时一声冷笑,“难道只有你有表哥,就不允许我有吗?”说罢,她大声朝轿外喊道,“表哥,此时不出来,更待何时?”
“表妹,我来了!放心,表哥在此,没有人能伤害你!”这一道粗犷的声音后,一个虎背熊腰,手提长棍的汉子也从林中跳了出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锦娘的表哥申贤。原来,锦娘在上轿之前,假借上茅房之际,偷偷去了隔壁找他表哥帮忙,希望他能暗中护她周全,亲自送她到王家。申贤自幼习武,对待几个轿夫完全不在话下,很快他便将那位张公子和四名轿夫打得跪地求饶。金花计划败露,只得束手就擒。
最终,锦娘跟王勉喜结连理,而金花一伙,也被送到县衙,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这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啊!这个故事告诫人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否则必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