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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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九的十月，曾照从塞口地区坝上张北县的郝家营子来到了坝下万全县境内的七屯。曾照18岁已经是当兵三年的老兵了。张北县紧傍着万全县，除了一处有公路的群山峻岭，其它的地方就是刀切斧剁般的万丈悬崖峭壁。张北与万全，坝上和坝下，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张北有点像西部苍茫粗旷，万全像江南水秀山青。
曾照的三年部队生活不是在军营里，北部边境风起云涌、十分紧张，部队在张北县台路沟、狼窝沟一带搞国防施工，就是挖山洞、浇筑工事、挖反坦克壕，战士们都住在村子里面老乡的家里。30多个月了，曾照他们转战了三四个乡村，台路沟乡的大疙瘩村、郝家营子村，野狐岭乡的大宏沟村、沟中村。
坝上是个好地方，无边的田野与土地种满了小麦、莜麦、土豆、胡麻，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是，住久了，就有点“见异思迁”了，如同听惯了二人台和山西帮子，也想听听婉约的越剧。
一天跟着老兵赶着马车（曾照是营部的通信员）走了好几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割草，似乎到了坝上的“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到了“尽头”，下面是“万丈深渊”，是坝下的世界，田野、山川、庄稼，曾照仿佛看见了有人赶着马车在道路上行走，那马车和人小得像玩具。曾照站在坝头往下看，像电影《天仙配》七仙女站在天上看人间。
七八年秋天，营部的大队人马到万全县西马林去执行任务，曾照在郝家营子村留守，大约是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他们回来了，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西马林的繁华。那个油嘴滑舌的察一飞把西马林说得天花乱坠。说西马林的街道如何繁华热闹，西马林的村子如何大，西马林有多少好玩艺、好故事，西马林的姑娘多得像天上的云彩。
如果一个村子有许多姑娘，当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了。察一飞告诉曾照，在西马林他们和姑娘在一起的机会很多。察一飞高高的个子，模样还可以，脑子活泛、聪明伶俐，新兵连结束后他和曾照一同分到了三营部，他经常欺负曾照，和察一飞相比曾照就是一个傻子，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傻子，他反映迟钝、两眼无神，他没有别人的精明能干，说话办事都不如别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比如邯郸兵郭爱华，生在一个贫穷的村子里，鬼精鬼精的，眼睛嘀溜乱转，放射出绿色的光芒。卫生员吴占福说话稳、办事稳，头脑清晰无比。伙房上士长着一个大脑袋，把伙房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们都提干了。曾照比他们差得远了。
察一飞描绘着西马林的姑娘，那眼睛、那飞眼、那脸蛋、那肤色、那身段，说话燕语莺声、泉水叮咚。察一飞说，如果曾照去了西马林，老二始终都是硬的，永远软不下来，他就是这样说曾照。
曾照是个老实人，窝囊又憨厚，人家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没有底线的，从来不知道生气发火。谁都喜欢女人，曾照不例外，察一飞给曾照编写了一部美妙的神话，万全县西马林美女众多、环肥燕瘦，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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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照到了七屯，七屯就在坝下的万全县境内，七屯不是西马林，西马林离坝上不远，七屯在万全县的最南边，这里有部队的菜地。部队准备在漫长冬天吃的白菜已经长好，正准备秋收，营部把曾照派到这里，让曾照轻闲了一个月。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四个月后他复员了，曾照没有提干，没有入党、没有立功，人生的第一道扣子没有扣好。新来的副教导员是团里的一个干事，吃完晚饭后还要拧着他们干活，过去吃完晚饭就没事了，可以坐一会儿、看看报纸，曾照不喜欢让人拧着干活没有一点闲暇的生活。经常照顾曾照的老营长转业了，新来的营长不喜欢曾照。
眼下，曾照的心情晴朗，他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新的村子。坝上和坝下就是不一样，这里种玉米和水稻，坝上是没有玉米和水稻的，坝上甚至连茄子、豆角、西红柿都没有。坝上没有一面墙是砖墙，没有一面屋顶是瓦顶，七屯全是青砖青瓦的房子。房子高高大大，大街整整齐齐，院落方方正正，村子边上还有高大的城墙。绿树环绕村庄、小河流水潺潺，田野青青亮亮、处处鸟唱蛙鸣。
在七屯，有许多姑娘像燕子飞来飞去，像蝴蝶飞到窗口，这是曾照很开心的事情。在坝上模样俊俏的小姑娘似乎不多，大疙瘩村有两个，郝家营子村有三个，其它的村子好像没有。她们像春风一样吹过曾照心的走廊。曾照想起了察一飞那付得意洋洋的嘴脸，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在新兵连爱和女兵搭讪，如果见到一个女生会品头论足好半天，去了一趟西马林，瞧他美的，都美出鼻涕泡了，还要编排曾照，他那个样子不说自己说别人。曾照想七屯的姑娘比西马林的姑娘又多又好看，气死察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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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照的眼睛亮起来了，好像五千年前一个无名诗人遇见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好像王骆宾在遥远的地方遇见了好姑娘，好比川端康成在伊豆半岛与聪明美丽、天真无邪的薰子邂逅。这个女孩子的模样有点像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章子怡扮演的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又像电影《山楂树之恋》周冬雨扮演的静秋。
曾照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喜欢一个姑娘是没有来由的，喜欢就是喜欢，不要问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心里是明亮的，心怀是温暖的。她还是个孩子，在上高中。曾照的心情是愉悦的，每天被一种虚幻的爱情照耀。早晨和下午等她放学路过是必须做的功课。啊，她走过来了，说说笑笑地走来了，她就像天上的仙女从云端上飘下来了。他看她的头发被风吹动，就好像看到了河边垂柳的丝绦在春风中翩翩起舞，春风扬柳万千条的意象在心中澎湃，仿佛闻到了她的发香。
曾照是个内向的人又很早熟，他很早就懂得喜欢女人了，在上高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日记本，日记本的彩页上有一张《天鹅湖》的剧照，这是曾照第一次看见穿成这样的女人，产生了丰富的联想。电影《春苗》讲的是农村医生为村民看病的故事，由李秀明饰演，电影中的田春苗齐耳的短发、脸颊红润鲜艳、青春洋溢，她穿着一身短衣服，光着一双漂亮的脚丫子，挽着一个竹篓从水塘中走出，向人们走来，背景是青青的翠竹和早晨的阳光。这个画面好美，很长时间使曾照心旌摇曳……
在烟厂学工曾照喜欢上了一个女工，她的笑容灿烂、嘴型好看，一口整齐的牙齿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车间很热，工人们穿得单薄，她穿得也很单薄，只穿了一件衬衣，在扣子与扣子的连接处，偶尔地闪出一截白嫩的肚皮。
那个女工比曾照大六七岁，而且，那个女工已经有对象了，他们在一个车间里，男青年是个修理工，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他们正在热恋，中午在一起吃饭，下班后去看电影。他们在一起压马路，卿卿我我、情意绵绵，他们亲嘴了，这是曾照亲眼看见的，曾照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他的“初恋”就这样完了。
在七屯曾照又一次陷进去了，他吃饭的时候想她，劳动的时候想她，睡觉前想她，躺在床上想她，“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下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曾照真的陷进去了，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曾照与那个姑娘没有说过一句话，更谈不上感情上的交流与互动。他爱上她爱得不能自拔。曾照想得最多的是和她抱在一起睡觉，闻她的发香和体香，穿不穿衣服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躺在床上抱在一起，像两颗树长在一起，什么都不干就抱在一起。
其次是为她梳头，在洒满阳光的早晨，用那种桃木的梳子慢慢地为她梳头，把她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顺顺溜溜，梳完了头给她扎小辫子像新疆女人一样扎好多小辫子给每一个小辫子系上五颜六色的玻璃头绳。曾照还想为她洗头，把她的辫子打开，把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烧一锅热水为她轻轻地梳洗，打上香胰子、再洒点咸面，用手揉搓，一根一根地清洗。
曾照开始写信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情书，有时候只写一句话，有时候是两句话，有时候是满满的一篇纸。在学校的时候曾照的语文并不好他爱画画，他最佩服的是大众电影院那个画电影海报的拐子，七十年代看电影是市民的一项最重要的文化休闲活动。每个月都会上演好几部电影，《海霞》《创业》《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再往后，印度电影《流浪者》，日本电影《追捕》《望乡》法国电影《巴黎圣母院》，墨西哥电影《叶塞尼亚》等。每上演一部新片子，电影院的美工就会在院门或对面的墙上画一张大海报，电影人物生动传神光彩夺目。
电影院的美工是曾照那帮孩子心目中的画家。总之，曾照在学校是一个中等生，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不是上等，他是一个没出息的人，特别是语文成绩最次。他在七屯生活了28天，写下了20篇感情饱满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是写给那个姑娘的，可是，他没敢送给那个姑娘，他把那些书信保存下来了。他在上学的时候看过几本书，《闪闪的红星》、《高玉宝》、《艳阳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他一辈子就读过这几本书。他的这20封书信感情真挚、激情饱满、文笔流畅，语言优美如同神助一般，可以称得上好文章，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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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照是狮子的心耗子的胆，他不敢和那个姑娘说话，更不敢向姑娘表白，他只把一个强烈的愿望压在心底。可是，愿望是压不住的越压越反弹。曾照的心在开锅、热血在沸腾，眼睛放着绿光。
那个满月之夜月光照着村外的玉米，曾照感受着如水的月光，内心涌动着柔情。他来到了姑娘家的后窗下。姑娘家的房子的后墙是村子的死角，平时不会有人光顾，只有野猫、野狗在这里走动。曾照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他在犹豫，他觉得夜晚扒人家姑娘的后窗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临来时他就犹豫了好长时间，找了一个钢镚儿多少次地抛掷，正面不去反面去，抛到了反面他又抛一次，抛到了正面他又抛一次，最后他还是决定去。
他像贼一样走过街道走过小巷。那时候是没有贼的，家家户户一把烂锁形同虚设，把钱放在褥子下面，没有人家丢过钱。曾照白天知道了她家的位置，这是一套明朝的房子，房子和院落都很地道，精致的院落、影壁墙，长长的屋檐，红柱子，做好了四梁八柱后再砌砖墙，精美的石雕和砖雕，兰花牡丹飞禽走兽。朝屋里望去，外屋有八仙桌、太师椅，桌子上放着明代的花瓶，花瓶上插着鸡毛掸子，一挂老式挂钟，一根细细的铁棍连着一个圆的钟摆来回地摆动，发出“喀喀”的声音。墙上一个玻璃相框子，里面摆着他们家人为数不多的相片，一寸的、两寸的、三寸的。
姑娘的卧室有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一面镜子，梳妆台上放着一把梳子、一盒“万紫千红”擦脸膏，一个小镜子，说明他们家的生活还可以。她还有一个小桌子，放着书本、铅笔盒、鸡毛毽子，用布缝制的里面装着石子可以用来玩跳格子的“籽”，的羊骨头“拐”。床上铺着花格子床单。有几盆花，君子兰、倒挂金钟、朱顶红、仙人掌。姑娘坐着、神情有些忧郁。她摆弄了一会儿花草，拿起课本读了一会儿，又拿出了毛线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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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叫裴小红，17岁，她是七屯最漂亮的女生。高中快毕业了，爸爸是大队会计，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每逢春节他都要铺开红纸、饱蘸笔墨写对联，不仅给自己家里写，还给街坊邻居写，对联是他自己编的，既有歌颂领袖革命的内容，又有赞美生活祝福吉祥的元素。没事哼几句山西梆子，他多才多艺，把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编成了山西梆子在公社里演出，得了一张大奖状。
七屯是个好地方，土地肥得流油，常年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天旱了有水稻，天涝了有玉米，下雹子了有土里埋着的土豆、萝卜，别处有的这里都有，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稻子、麦子、玉米、土豆、白菜、水果、香瓜什么都有。裴小红的生活条件比较好，冬天有棉衣，夏天有单衣，春天有毛衣，秋天有秋衣。她人聪明学习也好，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中专，中专毕业回乡教书。她以一个女孩的感觉发现了曾照这个像香港电影《三笑》中的唐伯虎一样瘦弱呆滞的当兵后生。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她也有一点对他的好感。她也知道他两三次地偷看她，她没有点破，她等着他找她。同时班里还有另一个男生喜欢她，那个男生个子高、模样好，很帅的样子，有点像日本当红影星三浦友和，他学习好。爸爸是公社书记。男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县委机关，成为了一名公务员。他们结婚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被曾照喜欢是裴小红少女时代的一个小插曲，也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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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城墙与城门
一个姑娘走进我的灵魂
村外的玉米高过人
是我心中的特洛伊城
里面住着塞北的海伦
我却没有攻城的木马和长矛铁盾
只好让泪水倾盆
离开了七屯就失去一个个忐忑的黄昏
在梦的甲板
追赶失去的一瞬
一个姑娘款款行走
从人间的七屯到天上的七屯
年曾照在《塞口日报》上读到了这首诗，打开了曾照思念的闸门，诗作者写得也许是另一个七屯，在塞北叫七屯的村子很多，每个县都有，此七屯和曾照的七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曾照九一年下岗和离婚，后来成了一家影楼的老板，钱挣了无数，有许多女人向他献殷勤，他依然孑然一身。他退休了，影楼由侄子打理。二十八年，他就在画一幅油画。一个17岁少女，身体消瘦、两臂修长纤细，背靠门板、眼神幽幽。
曾照来到七屯，七屯的村民大部分搬进了新村，旧村还在，依然是青砖青瓦。茂盛的玉米地，散落在村庄的周围，一片一片，涌动着蓬勃的生命。与此同时，裴小红也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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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明，在《长江文艺》《当代人》《短篇小说》等发表小说。在《河北文学》《诗神》《岁月》《北方作家》《中国青年报》等发表散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