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乡人们提起鼓匠班子,定要夹声叹息,每瞅一次鼓匠班子的热闹,便意味着村子里又走了位老人且岁数不低,夭折的、意外的、不够岁数的人去世是不请鼓匠班子的。乡人们看惯了田地里的播种与收获,见惯了生灵们的出生和死亡,对生死的含义理解得比较透彻,人走人来,不过是一茬一茬的庄稼,走个过场而已。
鼓匠班子是种植庄稼时的劳动号子,是收获时挥舞的镰刀,是磨面时隆隆的机器响,为这些平凡到卑微的人们留存的一丝自我安慰,一辈子安安静静,临了闹腾闹腾,不枉几十年的辛酸。鼓匠班子的艺人们整天游走乡间,自是知晓逝者家属的心理,他们无比敬业,吹拉弹唱皆卖力,用以换取口碑和钱财。
现在的鼓匠班子有糊弄人的嫌疑,一辆改装的小货车,拉开马槽的隔板,支起音响接上电,唱个三五分钟就开始放音乐,喇叭手、锣鼓手竟然不用配置,有个能哼曲子的“主唱”便敢营业。此情形放在过去不可想象,这样式的鼓匠班子,怕是不被打就是好事了。
以前的鼓匠班子,一般有喇叭手,也就是吹唢呐的两人,唱区的两人,锣鼓手两人,这是基本配置,更有那规模大的班子,有胡琴手、笛子手和专门哭丧的大嗓门。主家请来,未进门,喇叭手先吹个颤巍巍的高调,如哭如泣,一众鼓匠班子艺人集体站立灵棚前鞠躬,戴白花,方可进屋喝茶歇息。
说是歇息,其实是和主家商量鼓匠进行时间。有全天不停地,有一天三场的,有看见来人哀悼才吹拉弹唱的,不管哪种,鼓匠的内容不变,仅是价格上的不同。我没见过选择全天的,毕竟鼓匠班子的伙计们也是人,全天不停不可能,你怎么着也得让人吃饭喝水歇嗓子吧。一天三场和见人开唱的没啥区别,你招待好他们,自然没人掉链子。
鼓匠班子的灵魂是喇叭手。听到唢呐响,村里人仿佛得到了号令,三三两两的聚过来看热闹。乡人不懂什么旋律,唢呐吹得似人哭泣、倾诉便是好。喇叭手属于人来疯,看的人越多,他底气越足,还能给大家表演技巧——拔三截。拔三截需要两个喇叭手配合,唢呐的喇叭抛来扔去,只见黄灿灿的喇叭口你来我往,声响不断,瞧得人眼花缭乱。
唱曲的人是鼓匠班子的台柱子,以女性担任。她们唱的曲子是二人台,除了老人,我等青少年是听不懂得。后来为了照顾年轻人,鼓匠班子引入了流行歌曲,最常唱的是“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听的人后背发麻。
村子里都爱评价唱曲的人长相,说这个漂亮那个丰满,然后说她们的桃色故事,真的假的不知,反正说的有眉毛有眼睛,听的男人们直咽口水。若以我的审美看来,唱曲的没一个好看的。那会职业的鼓匠班子少,大多数为几个搭档在有活时临时组建,唱曲女子平时在家种地干农活,皮肤黢黑脸上有两坨高原红,登台唱曲也不怎么会化妆,白的粉红的胭脂玩命往脸上招呼,瞅的我心惊胆战。
唱曲人还负责哭丧。有亲友来拜,亲友未动她们先哭,边哭边唱,内容基本相似,无非是老人含辛茹苦操劳半生,儿孙孝顺不忍分离。关键是,唱曲人的眼泪说来就来,那泪眼婆娑的样子,你要是作为亲友不掉几滴泪,自己都觉着不得劲儿。可能是哭丧太耗费心神,渐渐地唱曲人轻易不哭,改为收费,二十元有二十元的哭法,一百元有一百元的哭法,你要给个三五百,那真是把惊天动地肝肠摧断等类似词语全用上都不为过。
鼓匠班子里的锣鼓手才能较为全面。他们打得了鼓,敲得了锣,拉得了二胡,吹得了口琴。我儿时曾见过一个锣鼓手吹埙,硬是把一曲枉凝眉吹成了丧曲,悠远空灵。锣鼓手活少,一般负责给喇叭手和唱曲人端茶倒水,这和地位无关,他们只是不想让自己闲着。
鼓匠班子的伙食和住宿由主家安排。伙食不用说,肯定是好酒好菜,农村对手艺人的尊敬由来已久,从不在吃食上克扣。住宿是大炕,有的要求男女分别安排,有的无所谓,糊弄着能睡人就行。农村白事复杂,鼓匠班子要跟着主家劳累。早饭后登台,有人没人先张罗着,晚上跟着招魂的队伍转村,半夜才能安歇。除了和他们约定好的价钱,一天两包烟算额外的感谢,无论男女,无论你抽不抽都给,至于茶水,主家会专门安排一个人手负责,热水管够。
鼓匠班子最初是松散的联盟,慢慢地发展成为职业。鼓匠班子的艺人们,喜欢这种东奔西跑的日子,挣的钱多不说,还不用操心地里的收成家里的琐事,有头脑灵活的,把鼓匠班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改成婚庆鼓队,一部分继续跑白事。在悲悲喜喜中,如今的鼓匠班子早已蜕变,没鼓没匠只余下了班子,也没人在意,毕竟现在的村子里没什么,鼓匠班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着空气演,或许有朝一日,村里的老人们都走了以后,鼓匠班子的名号也便不存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