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良多元文化融汇的炭窑沟秧歌

柴良:多元文化融汇的炭窑沟秧歌

来自:四明庐微言

秧歌乃群众性的民间舞蹈,无统编教材,不拘一格,曾经多是民间自发组织,可谓最能体现自由精神的传统艺术。

人们习惯把扭秧歌称为“闹秧歌”。一个“闹”字,说明没有统一章法,没有标准答案,自由发挥的余地大。秧歌一闹,“三纲五常”,清规戒律,诸多禁忌,大可忽视。打情,骂俏,亮傻,耍愣,充痴,卖憨,凡此惯常心目中丢人现眼的行径,非但可以明目张胆的大行其事,反而越滑稽,越诙谐,越能招引来喝彩鼓掌。

可以说,若无秧歌,元宵节便缺失了灵魂,缺失了奔放的意蕴。今年的闹秧歌闹元宵,与打春同日献瑞呈祥。尽管仍是遵循惯例的敬佛敬天官,但程度之隆重,气氛之热烈,无疑加注了躲过一劫的大庆意味。从疫情三年多的禁闭压迫中,终于苦撑来解封脱藩篱,终于可以四处看山看水看世态万象,唯以放开手脚宣泄久积的憋懑,才算得上不负新岁的首个月望,方显无愧月儿圆圆照高楼的我行我素。主场的河滨公园,非同一般的涌动出“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哲学。因为向来不喜凑热闹,只是趁着暮色苍茫,去也匆匆,归也匆匆,并未一睹秧歌的撒欢,花灯的恣意。但还是欣慰天地间放纵出来的扬眉吐气。

际会善缘,禁不住破例跟风应景,避开大场面,大舞台,聚焦一方小山村——木瓜炭窑沟,话提秧歌,撵着阔论乡土文化的时兴,自寻自涂脂粉,装装腔,作作势,出演一回识时务的俊杰。

一方乡土的文化五花八门,但够得上地标性的其实寥寥。仰赖近两年随从同学张怀树走访乡村累加点面的深入,深觉从曲艺角度论,清水赵寨的道情和木瓜炭窑沟的唱秧歌,是早该拿到大台面上的府谷乡土文化的异芳。所憾,前有遗风而“后不见来者”。

炭窑沟,在籍一百多人的一个小村,聚落在黄河西岸的一隅,紧贴延绥长城。天资很是平常,几百年的筚路蓝缕,饱经风霜,仍然止步在寒门小户的境况。要道嫌弃,且离最近的县城也在八十里开外而偏僻;眼界狭窄,屈身三面环山的沟掌而闭塞;物产菲薄,以祈求风调雨顺的牛耕人锄,安种旱地小杂粮力求丰衣足食而贫瘠。

但貌似潦倒拙愚,其实不乏慧智,以珍藏守卫着古松、老庙和秧歌三样瑰宝,出示学养根正而不舍古风,生计按部就班节气而不乏激越,意志坚毅无愧长城,魂灵山高皇帝远而多了自由。处境穷且贱,而将文化一脉相承,实在是“士”的安贫乐道定力的外现,实在是一道奇伟之观。

通常,庙宇修建在突兀之地,定然是为了将神灵抬举在醒目位置,赋予只可瞻仰而不容近犯的威严。炭窑沟的老庙在选址上并无二致,又是常见的关帝庙与观音庙的杂糅。但经历雍正朝以来近三百年的风雷激荡,主殿及其壁画,竟然难能可贵地原样保留。内附的一株古松,将小门小户之庙,衬托出挺拔庄严之象。古松高逾十米,主干直径在一米左右,在树木极度稀疏的塞上十分耀眼。许是久受庙中飘溢出的香火味和虔诚声的熏陶,养成了肃穆的仪态,令人不由得因畏生敬,由敬生畏。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足不出户,纵然身居闹市,充耳尽闻车马喧,满脑尽塞五经四书,也难免坐井观天之狭隘。在没有亲近炭窑沟之前,总以为府谷的闹秧歌,一向只普及到县城和几个古镇,没有下沉到村一级。发现炭窑沟的村级秧歌延续至今后,想起乡村走访中获知的另一个信息。不少老者说是他们村子的龙王庙里,在一九六六年以前,保管着先人置办下的锣鼓大镲,有的甚至有唢呐、笙、四弦、扬琴。这些都是闹秧歌的乐器。显然,炭窑沟的秧歌是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幸存,是府谷村级秧歌的一尊化石。从传言推断,早先的居民贺氏或赵氏就有闹秧歌的风气,新主人的刘、柴、王、曹诸家族又倾心继承发扬,经久不息。世道多变,对人文精神的涵养却不漠视,不懈怠,不变异,不飘忽,不投机。其稳健,其忠贞,其坚韧,其向上,其趋雅,十分般配身边的长城和青松,在一个极其偏远的角落,在一方不为世俗正视的底层,闪耀着屡历艰难而生生不息的风采与魅力。

半个世纪前的一场风暴,声势浩大,深入远村仄巷,史无前例,将传统的思想、文化、风俗、习惯,定性为“四旧”,认为是恶的化身,是害人虫,必须除之而后快。于是,文化遗产,无论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遭逢了一场浩劫,损毁极其惨重。炭窑沟的老庙和秧歌,无论从哪个角度论,都属于所谓的“四旧”的范畴。而且直接管辖炭窑沟的当时的木瓜公社,是县境极少数闹腾出人命的地方之一。拨开迷雾寻求真相,可以直言不讳,它们是大难不死的奇珍异宝。也许是极度的闭塞令人遂意。

舞、乐、歌,是构成一队秧歌的三大元素,或者说跳舞、奏乐、唱歌是闹秧歌的三大基本功。寻常的秧歌,往往跳舞的只管跳舞,奏乐的只管奏乐,唱歌的只管唱歌,三者虽分工很是明确,却可同步表演,但表演者只要有一项功夫就可以上阵。炭窑沟的秧歌是跳一阵儿舞,唱一阵儿歌,歌与舞交替表演,交替推进情节。舞的时候一起舞,唱的时候轮流唱。甚至有的角色在舞的同时还要担负奏乐的任务。这样的秧歌谓之唱秧歌。如此一来,出场者不仅要会跳舞,还得会唱歌,会奏乐,对基本功的要求,明显高一筹。这恰恰是炭窑沟秧歌独树一帜的一个原因。

炭窑沟秧歌的场景并不花哨,酷似古典戏剧里主将出场前的跑龙套。舞姿和其它秧歌的差别不明显,但全为男性。服装也很别致。总体是上衣下裳,戴各色的毡帽。上衣下裳的打扮如今多见于古装戏里带刀侍卫,炭窑沟人借此表现着长城脚下的尚武风气。毡帽则是游牧文化的一个标志,而且高一尺有余,应验了府谷民间那句“喇嘛的帽子二尺高”的俗语。

炭窑沟秧歌的核心是唱,有点类似于对唱山歌或者赛歌,你唱罢我唱,我唱罢他唱。内容很丰富,有打诨的,有咏唱爱情的,有祈求神灵保佑的,有赞美英雄的,有劳动号子。曲调也很多彩,流行于陕晋蒙结合部的山曲、漫瀚调、信天游、跳神曲、和尚诵经调、二人台曲调、晋剧曲调,都可以听到。甚至还有流行歌的曲调。简直是一场多样风格唱腔的大荟萃,大融合。唱的人各展风采,听的人不觉得单调。

起起伏伏的漫漫黄土地、北来南去的滔滔黄河、契合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的横亘中部偏北的巍巍长城,作为三大天分或三个维度,将府谷定位在陕晋蒙结合部,定位在游牧业与农耕业的过渡带上,定位在走口外重要的原发地与途经地,定位在秦晋之好的着力点。从而游牧、农耕、黄河、长城、走口外诸般文化在这里融汇,使府谷似内蒙而不是内蒙,象山西而不是山西,是陕北而不像陕北。而炭窑沟的唱秧歌,无论从形式到内核,足以堪当这种文化多元的独特风貌的或形象大使,足以堪当府谷人文精神的名片。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炭窑沟的唱秧歌,是集百花的艳丽芳香而成一秀,是“有容”乃精彩,乃深厚,乃震撼,具备有容乃大的气度和底蕴。能够兼容并蓄的文化,才真正是世界的。可惜,随着乡村的萎缩,年轻人四出漂泊,处境上阵者尽为七老八十而苟延。听闻县文化馆馆长温永开先生,对炭窑沟秧歌的曲调和唱词,做了大量采集与整理。培养新人,发展新阵容,尚待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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