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土地上的爱情纪实
民歌《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那哥哥的衣袖,送哥送到大门口。
走西口的男人挎着褡裢回头望,除了站在村口土梁小妹妹身上穿的红袄,这片满是风沙的黄土地上再没有鲜艳的颜色。
梁下贫瘠的土地一马平川,走了很远还能看到村口。他知道她每天都会来这等他。他不忍心再回头,却大声唱起了她昨晚在满天星斗下轻轻唱的小调。
“哥哥你走西口,千万不要交朋友。恐害怕你交下朋友,把妹妹忘在家里头。”
“走路你走大路,千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那个人儿多,拉话话来解忧愁。”
临别前的夜里,谁也不愿意睡觉,她诉说一般地唱着走西口的歌,这首歌的曲调旋转复沓,上两句,下两句——简单却灵活,往往可以随着旋律的重复随口押韵续唱。歌词韵脚用的是尤求辙,民歌戏曲用的十三道辙口里,如果姑苏是哀哀哭泣的韵脚,那尤求正是宛转如叹息的声音。
▲黄土高原景色
她唱的这首《走西口》,曲子是平常却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陕北小调,人们在炉台边田野里,在推碾子做针线的时候,都哼唱过很多次类似的调子。简单的二拍子,悠扬的切分音,还有在歌词中间巧妙跟着节奏加入的衬垫字,让整首歌从情感到旋律都更加丰富宛转。
她认认真真一句一句唱着,他认认真真一句一句记得。
▲民歌《圪梁梁》《走西口》龚琳娜演唱
他这一去走西口,如果是到口外投亲做伙计,那安了身就回来。这一去如果是帮工收麦,那冬歇了就回来。这一去如果是赶牲灵驮皮货,那明年就回来。这一去要是闯世界,那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姑娘一天天的长大,也一天天的变老。她每天看着村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回来。只有《走西口》的旋律,永远荡漾在两人的心里。
民歌《走西口》讲述的就是黄土高坡人们因为土地贫瘠,旱涝灾荒而背井离乡到“口外”寻求生活的故事。自明朝中期到民国初年,“走西口”这项庞大的人口迁徙有四百余年的历史。无数走西口的人打通了中原腹地和内蒙草原的经济和文化通道,也谋到了自己的生计。
▲杀虎口:“西口”所指的就是这座关隘
《走西口》曲调悠扬,情感动人,也因为其背后的历史和文化而长久地唱响在山西、山西、内蒙乃至河北等地。在新中国成立后,陕北民歌《走西口》也被重新改编成了新民歌的形式,作为配乐出现在由路遥原著,吴天明导演的电影《人生》中,随着影坛文坛的西北风而为大众所熟知。
“灵转背转她爸,偷得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对不对?”加林笑着说。“对着哩!”说着,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还有点哽咽。(路遥《人生》)
这是路遥在他的成名作小说《人生》中的描述,也是无数个走西口故事的缩影。故事发生在80年代,书里的老汉是村里辈分很高德顺爷爷。德顺爷爷当年心里一直想着灵转,也想着灵转给他唱的《走西口》的歌,直到从口外赶着牲灵回来,他挣了钱,他第一个就到了灵转家的店里。但是他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路遥原著吴天明导演电影《人生》剧照
灵转被父亲嫁给了一个去天津的商人,她不愿意,父亲绑着她引上了车。一样走西口的大路,她却再也不会回来。德顺爷爷一辈子没有娶妻,但是也没有去找她。德顺爷爷说,天津仿佛就是天的尽头。
我们听到的原生态民歌《走西口》,似乎总是男人沙哑又嘹亮的声音唱的。每一次歌唱,或许背后就有一段灵转和德顺爷爷的故事。这样一首音乐上充满黄土地风格的歌声,让走西口的男人把对故乡和女孩的思念融为一体,从此血脉相连。虽然是离别,却再也不能分开。
▲德顺爷爷讲述走西口的故事电影《人生》剧照
“咸丰正五年,陕西省遭下年馑。有那钱的粮满的仓,受苦的人儿一个一个实实可怜。二姑舅捎来一封信,他说西口好收成,我有心走口外,又怕玉莲不依从。”(河曲二人台《走西口》)
没有人知道黄土高原上到底能遭多少次灾,没有人能统计百年来走西口的有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回来的有多少人,没有人知道穿红袄的妹妹后来掀开盖头的时候看见的是不是自己在村口送别的那个人。
但是人们能听到,在从黄土高原到口外的路上,从无定河到杀虎口,关于走西口的民歌有一百多首。并且就算是同一套曲子,同一段歌词,山西唱得不一样,内蒙唱的不一样,定边唱得不一样,榆林唱得也不一样。
▲赶着牲灵走西口老照片
比如,内蒙的《走西口》旋律规整,音程是二度三度交替,音域跨度却很大,听起来能感受到唱歌时情绪的起伏和舒展。而榆林的《走西口》却在唱法上更加跌宕,情绪更加凄婉直接。从歌词里,可以听见女孩子对走西口男人各种各样的担心: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般头;船头上风浪大,操心掉在水里头。”
“歇息你平地歇,万不要那靠崖头。我害怕那个崖头倒,把哥哥压在崖里头。”
——陕北民歌《走西口》
“住店住大店,你不要住小店,大店人儿多,茶水也方便。进了店家门,先找店主人,喝上一碗白开水,哥哥你暖暖身。吃饭要吃熟,生饭不美口,你吃下个头昏脑热,叫人家谁侍候。”
——内蒙二人台《走西口》
“大河水长流,哥哥不要独自走,不管它水深水浅呀,你和人家手拉手。”
——河曲二人台《走西口》
或许是词曲在百年的流传中发生了变化,也或许是每个唱着这首歌的人都固执的保留着自己的不同,因为这些从不同的地方走到口外的男人,当年唱这首歌给他的,都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子。
每个唱着这首歌的男人,都把自己的心里的妹妹揣在怀里,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多大岁数,无论他是否能回来,无论她还有没有等他,只要他不死,她就一直在那里。
▲无定河风光
西山有豺虎,西江有风波。行不得也哥哥。(元杨维桢《五禽言》)
“行不得也哥哥”是古人对鹧鸪鸟叫的拟声,当旅居的人们听到鹧鸪的叫声,就仿佛听到离别故乡时女孩不让自己走的哀哀恳求。这样的感受正与民歌《走西口》情绪相通,仿佛古今共情。
“桑间濮上,声色生焉。“这是形容《诗经》里国风的句子。《诗经》中最广为流传的并不是《大雅》、《小雅》和《商颂》,而是简单真实的国风民歌。《走西口》就是这样一首在西北大地上流传至今的有声有色的民歌。跨越百年,我们仍然能听到,也仍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感情。因为这是贫瘠的黄土地上最有生命力的声音,也是最鲜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