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其实就是一部农耕史。人们一年四季劳作在土地上,起早贪黑,为的就是一家人的生活,为的就是把生生不息的这姹紫嫣红传承下去。生存是硬道理,在这个星球上,任何物种,包括人类,都无不极力的遵循着这一来自大自然的法则。
古往今来,肉林酒海,笙歌艳舞那是达官显贵们的消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也有自己的乐子。劳作之余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消遣方式来犒劳与慰藉自己疲惫不堪的身心。古代的文化生活远不及现在这样丰富多彩。也是因为生存,一些有特长的人,或是家族式的,或是拜师学艺,他们走街串巷,耍把卖艺。表演的形式与内容也种类繁多,五花八门。
全国各地,地方剧种繁多。鲁迅先生曾在《社戏》一文中,就详细叙述了江浙一带水乡百姓农闲时的文化消遣活动。而在北方的晋陕蒙地区,人们对这种乡村消遣活动,陕北那边叫“社火”,其他地区称“唱戏”,而在榆树湾、马栅地区则称之为“山场野会”。
晋剧在山场野会的主导地位,那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二人台,道情等表演形式也是这一地区人们的最爱。
每年春节过后,黄河两岸的大小集镇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火红”,在时间的安排上也是一个地方完了,另一个地方开始,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势。在新的一年里,人们把对平安的祈祷,对风调雨顺的祈盼都统统寄托在这一年一度的“火红”里。
庄户人家在一年里,每个季节有着不同的忙。春忙种,夏忙锄,秋忙收,冬忙肥。但每当夏天锄地忙过之后,便有一小段空闲的时间,而这一时期,就是马栅、榆树湾地区“山场野会”的顶峰时期。从人们平时的交谈中,也能体会得出。“七月唱戏来哇!”“昂,到那活儿可(方言,意为去)个呀!等三神庙唱戏时,你引上娃娃们来哇!”从这朴实的互邀话语中,不难看出人们对山场野会祈盼的心情。说是看戏,其实真正看戏的人没有多少。在上世纪中期有那么几年,传承了多少年的晋剧、二人台、道情等人们喜闻乐见的剧种从坐落在村村社社的戏台上删除,取而代之的是红遍了全国的那三台戏。乡下人没有多少文化,当然也不知道这三台戏的故事梗概。即使这样,山场野会依旧热闹。你看,戏台上丝竹声里参杂着“谢谢妈”的唱词,戏场里依旧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唱戏,那只不过是为调节一下疲惫身心的一种借口,是为久别的人重逢找一个理由。至于唱戏的由头,那就多了。天旱无雨要唱戏,那叫神戏,为的是把管雨的神仙哄乐呵了,来场及时雨。年景不错,风调雨顺也要唱戏,那是人们对大自然无私馈赠而发自心底的一种欣喜的表达方式。富户家里的生时满月,婚丧嫁娶,起房盖舍,也要唱戏,那是对他们所拥财富的一种炫耀......反正想尽一切办法,抛出一切理由,变着法儿的,每年一个大些的村落总要来几场这样的山场野会才肯罢休。
每每到了唱戏的季节,各个村落的主事,或者是本村会首就联系戏班班主,或者是跑江湖的戏班子主动上门。当然了,有钱的村子会用一些有名气的戏班,戏班里自然有几个“角儿”,戏班也因为有“角儿”而名气远扬,酬劳就相应高些。只要是有了一场戏,那后面的戏就都有了。沙也唱罢南窑梁唱,南窑梁之后是大圐圙梁,大圐圙梁完了倒三神庙。就这样,在这段时间里的这一地区的人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戏班,看戏的还就是在这里生活的这些人,唯一不同的是唱戏的地点不同,戏台不同,再就是戏文不同罢了。假如在沙也唱的是《十五贯》《九件衣》,那在三神庙就换成其它戏本,说不准就唱《下河东》《六月雪》。唱什么戏,当然是由东家,即该村的主事或者会首的。
一台戏大致要唱三天。第一天叫“起唱”,第二天叫“正唱”,第三天叫“了唱”。一般来说,第二天,即“正唱”的时候人最多,也最为热闹。每天的演出有俩场,即下午场和夜场,夜场也叫“夜戏”。在古代没有发电、扩音设备的时候,夜戏演出的照明设施是舞台上方挂着的俩个特制铜油灯,每个油灯有三个捻子。演员要具有极其深厚的功底,不然偌大的戏场咋能听得到唱腔中的戏词呢?到了解放后,有的地方已经使用电力,但毕竟为数不多。即使是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种乡下的演出仍然是用剧团自带发电机来提供电力的。
到起唱这天午睡过后,三五成群的人们在通往戏场的各条路上走着。小孩子奔奔跳跳,大姑娘小媳妇便打扮的花枝招展,穿上了只有在出门时穿的新衣服。成年男子则会挑一个担子,担子里的是自家地里的出产,大果子,桃子,小瓜子,西瓜等,因为这个季节正是马栅榆树湾地区花果飘香的时节。人流在不断的往戏场里涌动,聚集。
戏场里吵闹声里裹挟着丝竹声如期而至。戏台最前面的一部分人,那是真正看戏的。他们大多是老者,倘若有个别年轻一点的,那确实是戏迷。聚精会神的坐个小板凳,有的干脆就地而坐,眼睛紧盯着舞台上那花红柳绿的进进出出,耳鼓里尽情的吸收着那熟悉销魂的优美唱腔,表情则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而或喜或悲。
他们的外围则是中年人居多。因为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彼此熟悉的居多,至少眼熟。平时都各忙各的,难得一见。好容易戏场相遇,自然格外亲近。相互熟悉的面孔便凑在一起,眼睛瞧着台上,嘴里却攀谈着。男人们大多谈的是农活儿、庄家这些田地里的事。女人们谈的则是里短家常等家务琐事。或许他(她)在人群里会发现年轻时曾经心仪过的人。尽管无情的岁月使他们一改年轻时的水灵娇嫩,英俊潇洒,但从这些曾经相恋,或者曾经心仪而未能成为伴侣的眼神里,你会看到那无奈,无助,怨恨,凄凉的眼神,命运使他们成为别人的妻子或丈夫。也许他们当年的相识就是这个地方,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场景。当年的花前月下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这彼此的对望,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读懂对方的眼神。
封建礼教在这个古老的国度经久不衰。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相爱的人未必能厮守终身。这倒是应验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这至理名言了。
封建礼教那厮害人不浅。那年月,即使在家里相亲相爱的夫妻,只要是走在出门的路上,那也是一个在前,另一个在后,形同路人一般。最搞笑的是有了孩子后的那回娘家场景。有了孩子首次回娘家,大致是在孩子百日以后。妻子头上包一块头巾蒙头盖脸的走在前面,丈夫胸前挎着一个撒粪笸箩在后面走着。孩子在那笸箩里严实的包裹着,一块红布飘在外面。俩个人的距离至少也得二三百米远,既然这样生疏,也不知道那笸箩里的宝宝究竟从何而来。当然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自打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社会都在飞速的发展,人们的观念也彻底获得解放,这样的场景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从戏场这些中年人往外,那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所谓年轻人,就是没有婚配的男女青年。对异性的爱慕,那是青年男女必然的生理现象,用一句土话说,那是留下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那些女孩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站着。在不远处站着的是英俊帅气的后生们,同样是三五成群。后生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似乎在说哪一个女孩子漂亮,或者是打探那漂亮的女子是来自哪个村子的。当目标锁定后,几个后生便向目标慢慢靠拢,找话题主动搭讪,这种搭讪的方式叫“叨啦”。话题自然是如何取悦对方,并能博得对方好感为最终目的。一场戏自然不可能取得成效。为此,彼此可能相互约定下场戏继续。当进展可喜时,在夜场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走出戏场。月色下的沟沟畔畔,他们低声情话。远处不时传来戏场里喧嚣夹裹着的锣鼓声,好一幅动人的图画。然而牵手成功的当然可喜可贺,倘若不成的,他们就会复制着戏场里站在他们前面的那些中年人的故事。这样的画面一直重复着,上演着,一茬又一茬。
在戏场的最外层,那就是从周围十里八乡挑过来的那些担子了。马栅榆树湾地区名声在外,被誉为瓜果之乡。每年七八月间,瓜果熟透,品种各种各样,琳琅满目。家门口唱戏这是唯一的好机会,担着这些花果担子走个十里八里的,对他们而言那就不是事,更何况还能换俩三块钱,贴补家用。
“钱”这种稀罕之物对于中国农民来说历来奇缺,尤其是这里。马栅榆树湾周边地区地处半干旱区域,土地贫瘠,十年九旱,辛苦一年,能混个肚饱也就不错了。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对这里也刻意的照顾着。你看这满山遍野的花果树,还有树下吃着一种叫“地椒草”的羊群。这种羊肉倍受人们的青睐,尤其是吃着这种草长大的山羊,人们称之为“山羯子”,远近闻名。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钱的方式也就是上述俩种。其实,钱对他们的诱惑力也不是那么大(或许他们知道,那东西根本就得不到,想也是白想)。所有生活所需的东西都出自自己的地里,唯一要花钱去买的,可能就是食盐与煤油了。盐,可以让美味淋漓尽致的展示,也是人体所必需,煤油自然是点灯照明用了。这是近代的事,在古代没有石油的年代,人们用蓖麻油灯照明,煤油钱也省去了。
住房,教育,医疗这三驾马车对现代人的压力,那是巨大的,也许要耗尽你毕生的精力。在过去,这三驾马车对他们来说,那是极其的苍白。随意找个地方挖个土窑洞出来,照样可以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至于教育与医疗,那更是扯淡。因为他们祖祖辈辈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上学读书(准确的说,是没那条件)。家家户户孩子成群,别说是去上学,就是有个小灾小病的,那也是要靠自身的免疫力去抗着。最多是母亲们用一些流传下来的土办法(俗称偏方),再加上爷爷奶奶满院子点灯灯,烧香祷告。命大的,在土炕上躺几天便又能满山遍野的野去了,大的带着小的。命小的,只好重上奈何桥,再度投胎做人。过去孩子夭折的现象极为普遍,几乎每家都有。父母们也竭尽所能的多生几个,有备用,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只是不能明说而已。
孩子尚且如此,大人就更不用说了。人吃五谷杂粮,适逢头昏脑懵,再正常不过。有病就得扛着,再无它法,最多是前额上留几个火罐的印记罢了,无论男女。保健,那是闻所未闻,就连有钱人也不懂的事。人一出五十岁,面相老的一塌糊涂,所以过去人们的寿数都不大,这才有了“人活七十古来稀”的俗话。
这不,挨着这些水果担子的是卖熟食的摊子。有卖炖羊肉羊杂碎的,有卖粉汤麻花的,有卖碗托凉粉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时候戏场是没有支着帐篷的饭馆。人们在家里把所要卖的食物做成了半成品,到戏场后在土地上挖一个简易的“灶火”,用带过来的柴炭生火,一锅香喷喷的粉汤,或者炖羊肉就即刻搞定。
转眼下午场的戏演完,此时也就是傍晚七点多钟。路途较远的人可能就要回家,不太远的,或者是想看夜场的人则是转悠在这些食摊周围。大多数是为哄孩子,来一碗,或者两碗粉汤,几个孩子分着吃。也有的子女拽着拄着拐杖的老人往炖羊肉的食摊上走来。那老者分明是不情愿的,但也无法挣脱,只好嘴里念念有词。一碗香喷喷的炖羊肉递在了手里,老人没有牙的嘴嚼着一块,筷子把碗里为数不多的几块挨个喂给了站在身旁的孙子外甥。倘若家有年岁已高,行走不便不能来看戏的老人,子女们则是买一碗炖羊肉打包好带回家供父母享用。这种古朴醇厚的民风一直流传着,一代又一代。
夜戏大致要在晚上十二点左右散场。散场后,人们沿着来时的山路一伙一伙的,有说有笑走着。此时早已熟睡不太大的孩子会在父母的背上游历着梦境。
我们这个世界在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着。这些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场景现在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商品经济主宰着整个世界,无线网络在包裹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今天人的生活早已不为一碗炖羊肉而煞费苦心,曾经的恋人也不再因为近在咫尺而无法叙旧。网络可以随时随地连接他们,无论天涯海角。
作者简介:
周子瑜,男,汉,年生人,个体,酷爱文学,现居沙圪堵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