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阴山东段的大马群山,由西南向东北蜿蜒连绵,元、明朝称“岭”,清代俗称“坝”。元人郝经《岭北行》诗云:“中原南北限西岭,野狐高出大庚顶”。西岭就是大马群山,有燕赵与北魏长城,为明朝“九边”防线要津。坝之北通称坝上,陡然抬升为草甸式高原,是内蒙古草原的一部分,为历史上农耕与游牧文明的融汇之地。
西北沽源一带,丘陵平原山地直接向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过渡连接。“天穹压落,云欲擦肩”。发源滦河、潮河,崛起老掌沟国家森林公园。河网密布,水草丰富,阴山余脉南连燕山,东接兴安岭。沽源历史上曾是北魏御夷镇,辽、金、元三代帝王避暑圣地,地形独特、地貌多样,旅游资源丰富优异。汪曾褀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在沙岭子农科所和沽源马铃薯研究站工作劳动,写了散文《沽源》,说沽源在外长城北侧,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所谓坝是一溜大山,齐齐的,远看倒像是一座大坝。坝上坝下海拔悬殊,坝下公尺,坝上一千四,几乎是直上直下。”
沽源在闪电河上游,清代是一个军台,在新疆和内蒙古西北西路专为传递军报和文书设置的邮驿,称“独石口厅”。我看有关资料,张库古商道也算草原丝路一段,四通八达。汪老先生的描写给我留下简单影响。而让我深刻领略坝上沽源风华和让它在出彩的,是当代著名女诗人散文家张沫末的诗文。
故乡
能以沽源为故乡,是幸运的,没有人会不愿意。请看,大马群山作为分水岭,不但造成坝上坝下完全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特征,而且发源了几条河流。向北的五女河、葫芦河、平定堡河滋润着沽源大地,闪电河与其最大支流沙井子河孕育八百里金莲川草原,白河与两河交汇水域形成的六万多亩水域与优越条件,吸引晋商与中原人纷纷前来,集聚经济、文化、商贸为村镇,出现大二号等村镇的典型范式。
坝上沽源之名,来自沽河源头,发源于坝缘大马群山脉的丹花岭下,养育这方高原土地,生长出羊草、披碱草、无芒雀草、苜蓿、芨芨草、马兰、金莲花等几百种植物,大部分是优质牧草和开花本草。这是游牧狩猎的极佳地带,也是开垦耕种的优良田地。难怪过去山东、河北南部,山西北部逃荒农民迁徏而来,定居谋生。
张沫末的姥爷也是从赤域县仓上堡带着她母亲姐妹三人,寻找早先的亲戚沿白河而上来到沽源。而且,赤沽两地的至亲不断北上南下,“赶着牛车、驴车沿着关门口、旧站堡、独石口、椴木梁,一路嗅着沽水的气息到沽源走亲、换米、贩木头(《沽水情韵》。)”张家口通往沽源县城最长最久远的一条公路经过沫末的出生地,近旁是乌兰图牧场。一个小村,承载了她童年全部的故事。她作为兄妹中最小的妹妹,自然是娇惯呵护,三岁时还没有断奶。母亲得了肺气肿,躺在炕头不能劳动,父亲在沿炕下的泥炉子上给母亲煎中药。她“再也不能粘在母亲的身上撒娇,离开母亲的奶水和怀抱,饥饿和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我小小的心头滋生开来(《雪浴麦香》)。”
母亲的病让家里塌了半边天,加重了父亲的农活,好在姑夫帮父亲春播秋收干农活,姑姑常过来做饭,断了奶的沫末就常以开水泡软绵的馒头充饥,虽然肤发也是绵软柔弱,但经过大半年成长,可以跟在康复的母亲后面随她干活儿做家务,有时还能为母亲摁牢面盆,让她好和面。当喷香的馒头出锅,悠悠地散发着新麦的香甜沁入肺腑,即可大饱口福。然后分享给姑姑家,送到地里给干活儿的父亲。闲时傍晚,她们姊妹就听奶奶讲些离奇古怪的故事。
长大上学后,母亲把馒头切成片烤干,为她做干粮。也是每年初秋,父亲同村人们去六十多里外的锡林郭勒草原地界打草的食品。故乡村南是山坡,父亲牵大黑牛耕地,她给父亲送母亲用莜面山药做的累。父亲还经常到太仆寺旗放牧牛羊,倒场到阿旗。他让更多人知道村外的世界。逢年过节还为村人写春联,有时也帮人看风水。
在她成长的年月里,文学和音乐一直是家里气氛的主导,她没有丢弃一直热爱的书籍。在《生命的河流》长诗中,沫末写道,“动乱”年代,她父亲挨批斗,由国家干部变成农民,“我也成了农民的后代/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其实/做农民没什么不好,至少,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那么一块,能让我任意亲近/。读沫末这首致母亲的长诗,让我想起日本作家德富芦花在《独语》中的一段话,“农民是神的直属臣民,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大自然的统治之下,农民是化为人的大自然。与神同劳动,与神共享乐。”
沫末把乡村土地作为自己的灵魂依托,以一种温柔的目光和爱的情怀,说出生命中最热切的情感。多年之后父亲去世了,母亲搬迁到了县城居住,“我也像漂泊的风筝一样,沿着亲情的牵绊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母亲身边”(《飘在风中的乡愁》)。很多作家都能以回忆自己童年时代与故乡,自然的深刻联系的感觉写出优美的文字,沫末有了孩提时代在故乡的生活经历,成年后便在创作活动中将其作为创造力和创作冲动的源头更新自我,觉得自己与故乡山水草原有一种充满活力的关系。她在诗文中表现了融入大地草原,伸展于草花树中,有很多东西溢满她的心,从中找到人心中的永恒与价值。
故乡是张沫末灵魂的故居,是她情感的、精神的、心灵的出发点,和永恒的怀想之处。她的根在那里,她的前辈、最早为她在山坡,草地种下希望和渗入血脉的诸多亲人长眠在那个小村落。加上奶奶的奇怪故事,父亲的文化教育,诗书歌乐的浸润,奠定了她文学的基础和诗人的品质。
土地与血缘交融支撑起她生命的原点,先人的行为话语养育出她的“初心”“根本”。而出嫁到张北海留图村,是故乡的一种延伸,“楞是紧紧地切入我的生活”(《故乡,在远方》)。许多人为温饱,不得已在80年代初就到张家口、宣化、北京、山东、东北打工,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她因文学关系回归了这个理论上的故乡。两个故乡便“慢慢地侵占了我生活的全部”(《故乡,在远方》)。
质朴而真实的故乡故事,是沫末散文与诗歌的底蕴,她从这里出发,深刻切入传统文化的精神视觉世界,展现了普通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形象地记录了“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优良传统;同时揭示出深埋在乡土间的脉络温情,联缀起属于每个人的文化记忆。她在《飘在风中的乡愁》一文中写道“……草场上的芨芨草、马莲花,村落前弯弯的小河还有那悠悠长长的田间小路,如夏日里渐渐舒缓的风,一直在血管里轻轻舒展、延伸……”也在她的诗文中闪烁发光。高考落榜后,沫末闲居在家,表舅劝她嫁到表姐所在的只有三户人家的偏远草原,是母亲用眼泪留住了她。她写道,鸡蛋的金黄一定是汲取了足够的阳光和五谷的精华;素日里腻腻歪歪的肥猪肉被黑土地上的五谷杂粮喂养后,肥美而不油腻。还有猪狗鸡鸭自由散步,于无限春光中;猫怀着绝对优雅的姿态弃一桌美食于不屑……这是沫末在《最是一年春好处》一文中对村庄生活的描述。后来,姐姐将她从“寒风酷暑的街头摊贩队伍中打捞出来”,进入一家公司下属的副产品加工企业做财务会计,但她觉得“这个世界某些方面的复杂与诡异是我难以融入的”是书籍使她在短暂的不适应后将“怪异与言说转换为云烟”,又一次找到文学这个伙伴,在边读边写中开始了某些人眼里的另类人生。夏季杨树浓密的绿荫遮掩了办公楼塔的孤寂与空阔,也将轰隆隆的机器声与人心的喧嚣隔在尘世之外。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从窗户进入室内书籍之间的小飘虫。“那间空阔的办公室带给我的不仅是灵魂的涅槃,还有心灵的皈依”。她作为职工中的一份子,与具有最淳朴和善良的情怀与习性的普通女士们结下深厚情谊,丰满着她“文学世界里持续鲜活的细胞,是穿透所有世俗云烟之后的永久留存的沉静与大美”。她认真仔细地为工人核对出勤和工资,生怕弄错亏待了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报酬,同时不让个别偷尖耍滑者弄虚作假。在日久天长的耐心工作中,不经意间收获到了一份最沉甸甸的友情和爱戴。之后,那些女工们的形象一直存留在她的记忆中,个别人陪伴她的文字,是他作品里温暖的注脚,为她发表作品和获奖加油祝福。在诸多缺少诗意而必须顽强诗意生存的日子里,“我告诉自己,只有站在最低处/才能看到/天空的蓝与辽阔”。(《在薄凉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沫末对故乡往事的回忆和美丽景色的书写,父母兄妹和农牧民的感情,构成她散文和一些诗歌的主要画面,一篇篇关于故乡的诗文,串起一段段历史轶事、人物故事、生活细节,充分展现了沽源人的淳朴风情与质朴风貌。生动鲜活的坝上沽源形象跃然纸上。
家乡沽源是承载着诗与远方的自然缩影,田园家园的“明信片”,在文化层面,又是安放心灵与眷恋的乡愁“圣地”。她在《雪浴麦香》一文中说,“故乡融合着父亲的希望,母亲的笑容,融合着我,我们兄妹幸福、温暖、美好的童年往事;更融合着一代又一代邻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用汗水和辛劳酿制的缕缕麦香!”“带着故乡留在心里的印记和思念长大、变老、而我们的故乡却在实际意义上渐行渐远”。沫末在《无处可逃》的散文中写道,“我日日书写的故乡,夜夜重复的乡愁......”其实已成了一记如乡村医生种牛痘时留在我们臂膀上的符号。每次回家祭祖,除了眼泪之外便是愈来愈凝重的心情,田地荒芜,野草枯竭,“这现代的商业化的田园没有牧歌亦已疏离了炊烟”,“故乡,一点点在心里矮下去,.......天地之大,而故乡却如父亲的坟茔般凝缩成一个孤零零的黑点”。“那条废弃的老道旁边的......村落,则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消失的麦田和土豆花的背影里,黯然啜泣。”我们的社会基本伦理价值,依然维系在几千年乡村文明的基础之上。
今天,城市模式、城镇化逐步变为我们生活的主体,乡村反过来却显得稀缺新鲜,甚至需要我们去回顾追寻,去通过旅游来体验。沫末在《三月,故乡》中说:“一年之中,我总会在不经意间回到故乡......只希望一年之中,风儿能带着我多回几次故乡。”在《芒种》诗中感慨:“柔软或无助都不需要/我们,是黑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在年复一年的漂泊中/灵魂一点点向着大地贴近”。这种回归,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诗人的天职,”也是荷尔德林认为的依靠艺术和诗歌返乡。但她又是双向的,正如鲁迅所说,“对自己的故乡,是在抒情中叹息,在赞美中批判。”沫末记忆中的乡村不会消失,因为它是文化的起源,与心灵悠然相关。甚至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在重走西口路寻访“口外”的很多老村镇时,发现各种文化在外地迁入过程中与沽源的情形差不多,大部分是与本土生活结合,其中,也有二人台在几百个小村庄里飘荡。《走西口》从山西北部产生,流传于晋、冀、陕等地,也与“东口”外的坝上结下不解之缘,反映了流浪、离别与爱情的普通人性在异域荒蛮中艰难扎根成长结果。张沫末记述的东西口迁徏文化及生活风情的相通演变,正是中华乡村文明不断根脉的真实样态。
大二号村地处河北、内蒙古的张家口、承德、锡盟交汇处,由东中西三个村组成。清乾隆19年,多伦王府属地牧场对外招垦,山西籍商人任某等来到二号放垦地,见这里生机盎然,百花盛开,河水清澈,北上通多伦草原,南下连京城商道,宜农善牧可商,便买下这块地方。后来居民渐多,商铺云集,成为仅次于多伦的方圆百余里内最大集镇。民国初年,官方编制二号为多伦一个镇。咸丰同治时期,大二号有商号一百多家。最具盛名的有源盛魁,德茂昌、永和泉、富盛永等字号。到清朝中晚期,成为一个农、商、工俱全的大集镇。建国后大二号划归沽源县。大二号由村落变为汉、回、满、蒙古等多民族聚居镇,多种文化融汇,各种宗教信仰、晋剧、河北梆子、评剧、二人台百花齐放,私塾学校设立教学,民俗风情五花八门。我们可以看到,沫末描写的大二号,是乡村的缩影,集中反映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农本商富”的中华文化精神,有历史的又有现实的,有经验的又有文化的。故乡承载的文化、地理、自然、历史、人物等已深入心灵。小中见大,处处落实着地,既展现存在的实体,又站到宏观的高处,视域超拔,眼光远大,没有被生活琐碎淹没,体现了社会变迁与时代特质。
她笔下的故乡、他乡、家与国,双向多边的渗透转化,写出时代精神,揭示了乡村个人、家庭、集体、国家所共通联系的一些特质,让我们看到了故乡的存在、演变、缺失、转型和重组,对当今城镇化和乡村振兴具有借鉴启迪作用。
莫言在谈到福克纳、马尔克斯等西方大家的影响时说:“他们开辟天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从鲁迅笔下的绍兴,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凤凰,赵树理的晋东南,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商州,梁鸿的梁庄,鲍尔吉原野的内蒙古草原,都表现出鲜明的原乡意识。沫末从这些新文学强大的支脉中汲取了乡土文学的营养,加之她儿时读的四大名著,《岳飞传》等经典,形成了现实主义传统和她的沽源地域传统文化气息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风格,塑造出真实多彩的坝上故乡图景。她在《在路上》一文中写道:“生命和诗歌相逢,灵魂很远......我的诗歌(包括散文)在故乡的半径里,静静的享受花开花落。”她的散文是另一种激情荡漾的诗。“如何会没有风景呢?从故乡到异乡,似乎只有每一次远行,我才更能感受到对家、对故乡的眷恋......因为那种无根的漂泊,因为心与爱的距离太远,我最终又选择了回到故乡。生活在故乡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踏实的。”生活,通过柴米油盐散布一种温暖的原始质朴和绿色元气,迷人而动情。
读沫末的散文,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是她应用新散文的一种气场,在自然、书卷、生活、生命四个层面刷新认知,让语言、格式、布局等有一种整合性空间。她将旧物、书卷、生活化为与人生密集浑然一体,根脉相承的情缘,通过时间、细节缓缓渗入人心。她同情草根底层,把生活场景放到富有生命力的层次,生命与成长融为一体,自我感受也是自然的生命场的彰显,抵达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消除了等级化与孤立的东西。弘扬正能量,趋向光明。
作者/来源:潘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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