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荣/文
从年开始,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中国大地上突然刮起一股浮夸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至上而下,吹遍了整个中国的大江南北,没有被遗漏掉一块小地方,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也吹得神乎其神。那股风,影响之大,受害之深,使中国的经济受到严重的干扰和破坏。
提起六、七十年代,现在六七十岁的中国人都知道是一个饿肚子年代,人民群众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年代。买什么都要排队,或者供应,每人发三尺七寸布证,被外国人嘲笑为“三个人穿一条裤子”。
那是年夏天,记得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六,我和邻村的两个同学在学校请假回家,住校生没有了伙食费,要回家带来。我们计划星期六早上五点钟就出发,星期日在家住一天,下个星期一返校。心想又能回家见见父母了,大家感到很兴奋。从府谷县城到新民公社马茹圪达村90华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天走90华里路不算问题,然而大家想得有点简单了。星期五下午四点钟吃了三两红高粱面窝头,一两米的汤饭,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五点钟吃进肚里的东西早已消化,空着肚子要走90华里,谈何容易。谁也没有料到快到家剩20里路了三个人谁也走不动了。有水的山沟快要走完了,很快要翻“石条焉”这座大山,大家饱饱地喝了一肚山沟里的凉泉水,认为这样可以解饿。我们开始爬山了,刚走了不到5里路,我的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沉重得提不动,到后来发软、浑身冒汗,不知不觉就坐倒在路旁了。
前面走着的两个同学看见我倒在路旁,他们也坐下了。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钟,太阳已经西斜了,但是耀眼的阳光还是那么狠毒地炙人,赤热一点也不减,火烧火烤的大地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山上连一点能吃的东西也找不到,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了一点,站起来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潜意识中有种精神支撑着,快到家了,就要踏上家乡的土地了,很快就要看到自己的父母了,儿时玩耍的“后川”、“沙湾”翻下山就要到了……我们互相鼓励:“再坚持一会儿。”
你拉我,我扶你,我们三个同学终于回到了“后川”。当太阳落山后的余光烧红西边的山头时,我也总算摇摇晃晃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坐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这时候母亲看到我那副面黄饥瘦的模样,知道是受饿了,很快给我端了一碗稀饭,我三两口就喝光了,又是甜瓜又是洋芋。我看到母亲给我端饭的时候眼里不断地掉泪,嘴里还喃喃地说:“把孩子快要给饿死了”。一时间到底吃进去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可是第二天我病倒了。
那场病可是不轻,由于受饿、受暑热、再加拉痢,倒在厕所外竟爬不起,回不了家。下午村里人把正在山上放羊的父亲叫回来,父亲回家后急忙给我指头放血,后脊背拔“火罐”,喝了些从山上顺便掏来的“草药”,父亲嘴里不断地说:“会好的、会好的、很快会好的。”就在这时,我发现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花白的胡子更长了,五十二岁年龄,看上去足足够七十岁开外,十分苍老,一对眼睛深陷着。清瘦高挑的腰身,由于苦力活过重,略显驼背。父亲很少在广众面前露出开心的微笑,我能看到父亲面带笑容就很幸运了,十七岁的我已会想一些问题了,父亲不是不会笑,是家庭生活的压力使父亲失掉了笑意。
我儿时曾看见过父亲爽朗的大笑,听到过父亲吹长管笛子,十分动听,父亲唱的“山曲”在我听来没人比他唱得更好听。一天晚上,父亲哼出一个山曲调,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有听到过本地有那样好听的调调,就像陕北民歌曲调中加入了现在“蒙汉调”的某种成分,婉转而悠长,不高不低的跳跃,可惜的是就那样两句,戛然而止。当时我正在灯下看书,以为父亲醒着,我调转头定睛一看,父亲完全是睡梦中。
我看见父亲脸部舒展,略带微笑,猜想着父亲一定是进入了一个美好的梦景: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他在内蒙打工结束后,赶着一头黑皮色的毛驴,驮着他打工挣来的黄米,正高高兴兴在回乡的路途中,于是情不自禁唱着:“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我鞭子一甩回口里;不大大的小青马多吃上二升料,我三天的路程两天就到……”。原来父亲是在睡梦里宣泄他的感情。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每年的冬季,马茹圪达这个小山庄的晚间非常热闹,我的父亲和四爹、二爹、七爹、下院的二爷爷们聚在一起,组成一个自乐班,吹拉弹唱,自娱自乐起来。二人台,山曲唱上一段又一段,二人台牌子曲演奏了一曲又一曲。我四爹拉得好四胡,人们说他的手音好,父亲唱得好,吹得好笛子,二爷爷弹得好三弦,再随便拉一个人打“梆子”就可合奏了。
父亲供我和弟弟向荣念书,是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他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给生产队拦羊,当羊倌儿外,再就是早出晚归忙于那丁点自留地,自留地无论产多少粮食,都得卖一部分,变卖成钱作家用开销。好在大人小孩没有大病灾,偶尔发生点小病不治也就好了。在这种境况的家庭里,我于年辍学回家了。失学看似突然,其实并不突然,早有预料和准备。我失学从内心一点也不怪父亲,我想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戚,三个姐姐早已出嫁,他们又都是农民,只有我是唯一能支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那时候向荣只有十岁左右,母亲是一个体弱的家庭妇女。当我向父亲提出退学时,父亲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一口一口吐着烟。沉思良久,父亲慢慢地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嘴里低沉地说出三个字:“太小了”。我明白,父亲实在供不起我读书了,他完全是出于无奈才让我辍学回家劳动。
父亲是一个公正无私、在群众中很有威信的人,邻里争吵,村里大小事,总要找父亲评理。本家二哥连仲刚刚结婚时,小俩口时不时斗嘴,每逢闹得不可开交时,二嫂就找上门来,只认六爹的评断。那时父亲成了村里的义务调解员。
父亲有一定文化,“百家姓”这本书就是父亲教我的。本来父亲在社会上还能做点事,可是父亲却选择了放羊。从年组建农业合作社开始就给生产队放羊了,直至年,整整十一个年头。冬天鹅毛大雪正下的时候,羊群仍要觅食,往往越是下雪,羊越是大口大口啃着山上的灌木柠条。不管雪下得多大,必须让羊吃饱,他才踏着半尺厚的积雪返回家。这时候他的白茬皮袄的领口周围,帽顶上,眉毛,胡子上到处挂满了厚厚的雪花。在父亲的眼中,羊群是他生命的全部。
年的夏秋之间,有一天,我跟父亲一起去放羊,那天刚过中午,西边的天空黑沉沉压过来一大片乌云,父亲慢慢地说:“要下雨了,我们避一避吧!”话音刚落,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上炸开,紧接着噼噼啪啪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人的头部、肩部。一霎时天地连成一片,在急风暴雨中我们赶着羊群跑到附近“辛家梁沟”半山凹的一处泥石混杂的石岩下,我和父亲同羊子挤在一块石岩下避雨。四周是雨声、雷声、山洪暴发声,就这样一分一秒熬到了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雨停了,月亮显得格外明亮。我们迅速离开避雨的那个“石岩”,刚刚爬上山顶,只听背后的山崖轰隆隆一声巨响,我们避雨的那个石岩倾刻间荡然无存,变成了烂泥坡。父亲回头看了看,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后来每当想起这件事,总有点后怕。
当父亲五十出头那几年里,我的大脑里总是突发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是莫名其妙的预感,老是害怕父亲过早离开我们。他的劳动强度过大,每天早晨不到五点钟就下田间干活了,晚上七八点钟回家,到夜间十二点钟才能睡觉,几乎是“连轴转”。这样长年累月无休止运转,能不出问题吗?父亲削瘦而单薄的身体伴随着咳嗽、吐痰,常常眩晕,小便不利。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病当成一回事。自己在山上挖一些“香毛草”之类拿回家里来,用水煎后服下,据说能利尿,这就算治病了。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理,医院治病,只是按父亲说的给他买点去痛片。现在想来,父亲不治病的真正原因是没钱。只能听天由命,以至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果然不出我所料,四年后年农历正月初一的晚上,父亲入睡后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穷困的家庭,离开了他为生产队放牧的那群羊,丢下了毫无理家能力的老少四口人,走得那么简单和匆忙,没有来得及给他的儿女们嘱咐一句话,甚至没有能多看上我们一眼。在我的直观感觉里,父亲完全是累死了。
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山上,农历正月初一早上父亲说头有点晕,让弟弟向荣替他拦羊,这就是一整年唯一的一天他没有上山,也就在这一天的晚上于世长辞了,年仅56岁。
父亲的突然病故,对我们是睛天霹雳,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不相信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大年初一普天下都在热热闹闹过春节,我和十三岁的弟弟向荣戴着白孝帽,流淌着眼泪到处借粮为父亲办丧事,连父亲的棺木、寿衣全是借来的,入棺时没有鞋穿,只好把我结婚时穿的装新鞋穿在父亲的脚上。母亲背着我们整日以泪洗面。
幸运的是父亲给我包办了一桩婚事,歪打正着,为我娶了一个好妻子。她是穷人家子女,既正派也非常贤惠、善良,又十分孝敬老人,勤劳俭朴、吃苦耐劳。我的爱人自然而然撑起了这个家庭的半边天,在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以后,与我一起挺过了那个凄风苦雨、缺衣少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