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路上漫笔(一)
作者:安锁堂
淡家窝班在赵寨村演出
西口路上的熬包
内蒙准格尔旗沙圪堵镇二人台演员王凤英与府谷二人台演员对唱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上百年来,这出深沉、悲切、缠绵、悠扬动听的《二人台》艺术歌剧,唱响了田间地头,唱响了长城内外,唱到了首都北京,甚至漂洋过海,震撼了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的心灵,并为之洒下过悲伤的泪。走西口为中华民族近代史上与闯关东、下西洋并称为三次人口大迁徙之一,前后延绵二百多年。走西口,不仅是一部贫苦汉民逃荒逃难史,更是一部经济发展史、民族交融史、文化融合史。陕西榆林北六县沿明长城一线,土地贫瘠,干旱少雨。近三个世纪以来,榆林人源源不断地涌向口外,迁徙定居在敕勒川阴山下的有上百万人之众,他们不仅将先进的农耕文明带进了草原游牧地区,更自觉与不自觉地将当地的文化艺术融进了内蒙古高原远。为了挖掘“走西口文化”,使“二人台”这朵民间艺术奇葩绽放得更加绚丽多彩,6月上中旬,府谷县邀请组织中省市县20名文化工作者和专家学者,踏着老祖先“走西口之路”,搞了一次为期10多天的“西口路上二人台”专访活动,采风团循着当年走西口者的足迹,边走、边访、边收集、边座谈、边交流,走老路,住庙宇,宿露野,历艰辛,行程上千里,与迁居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的府谷籍后人交流了“二人台”艺术现状与发展趋向,同上百名专业和业余、甚至田间老农进行了文化艺术交流及探讨,了解到当年走西口的一些真实故事,采集到一些二人台原创唱段,弥补了史存之不足。笔者有幸被邀为这次采风团之一员,遂将西口路上所见、所闻、所感以漫笔的形式赘述于后,以飨读者。6月3日上午8时,采风团在黄河母亲塑像前出发,踏府州古城水门而上,至文庙,有着“白狼”雅号、现年90岁高龄的府谷著名二人台民间艺人柴根老先生以原生态的民歌特别是他当年在西口路上赶牛车时首创的《摇三摆》为我们壮行。后经石庙墕、高粱上村、赵寨村,至黄甫,折而返清水,过长城遗址转角楼,经新旧芭州至麻镇。途中,高粱上村刘有兵老人那“你拿上撅子我背上绳,咱二人相跟上爬沙塄”,清水镇白蜡树下刘美仁、赵凤娥、刘志凯等人悠扬的“挂红灯”演唱,赵寨村四出阁楼路洞中淡家二人台窝班表演的精湛的二人台,黄甫镇保存完好的李家大院,令人耳目一新;麻镇更是二人台的主要活动地区之一,晚上聚集了8位当地二人台高手,就地起戏。内有一位80高龄的谭五女老前辈,为我们演唱了《五个放羊》、《放牛》和“哭版”《走西口》,其悲悲切切的唱腔,仿佛让人看到了当年西口路上逃难的人们凄凄惨惨、抛妻弃子、忍心将引不动小孩放置在一堆荒草丛中让其自生自灭的惨状……二人台,就是府谷的一张名片。是夜,宿黎辕山智通寺。6月4日,碧空万里。早上在智通寺吃过斋饭后,采风团步行从麻地沟镇南口子入街。麻镇因盛产麻油而得名,清末民初,曾是府谷最大的蒙汉商贸交易集散地,有货栈商铺36家。小城建在半山腰,有南北两个“口子”,我们沿旧街考察了王家天禧货栈、专为蒙人制作皮衣皮鞋的高家皮货店、车马大店、商铺等旧址,从这些遗址中,依稀看到了当年麻镇的喧嚣与繁华;参观了清道光二十五年修建的庄园“耕读居”,这所民居独具特色:四合院,正面主房砖雕、碧瓦、挑檐,房前丈余为出子亭,东西厢房,大门匾额木刻“耕读居”,上有门当,下有户对,布局严整;此院文革时为当地药材站,保护较完整。当地退休老师王子亮介绍:庄院的主人叫孙拉麻吧,当时家贫,清中期从麻镇走西口到内蒙,后事业搞得很大,挣了钱回来修了这座庄园,冀耕读传家。因其主要生意在内蒙,农闲时才回来住一段。此刻,我意识到:当年走西口的人中,不仅仅有悲伤,也有在口外做出一番事业的成功人士和商贾巨富呢!南口子魁星楼到北口子,就一华里多。北、南口子造型大致一样,阁楼式建构,底层为可通车马的砖石拱形大门洞,上建阁楼,造型别致,南庙北哨,尤其北口子,既可作为景观,又可作为军事观察点;当年走西口的人从南口入,办理有关手续,住一晚,第二天一出北口子,便是“黑界地”,就到了“口外”。出北口,回首望,巍巍阁楼,上有巨匾,书“服里之地”四个大字。古时帝王将京师外围分为五等地带,称为五服,五服之内,谓之“服里”。意指出了这个北口子,即是圣人未至、教化不达、法律不及————荒蛮之地了。西部歌王王向荣先生走西口时就是从这里出去的,回来时也从这个口子进来。年,王向荣再次来到北口子采风,即兴演唱了那首《走西口的哥哥我回来了》……出了“北口子”,至黄甫川河,河已干涸,我们弃车徒步越过河槽。下一站为古城,有近50里旱路,这一段正是当年的“黑界地”地段,有的是时间,于是顺便了解了一下“黑界地”的来龙去脉:所谓“黑界地”者,乃清初为封禁蒙汉两族交往,防止两族人民联合反清,满清政府沿明长城(边墙)以北划出一块宽约50里,东西长里的长条形地为“禁留地”。“禁留地”内不允许汉人耕种,也不许蒙古人游牧。久而久之,这块禁地长满了茂密的草木,一眼望去,宛如大地被披上了一条长且巨大的黑纱带,老百姓形象地称之为“黑界地”。清廷规定,凡蒙古官民私招汉民去种地者,要受罚俸禄、罚牲畜、遭鞭刑、戴木枷等严惩,如果私受押荒银的,以诈骗钱财论罪,鞭刑后带枷流放充军;汉民私自到蒙古草原开荒种地者,则按“凶恶棍徒”治罪,发配到里外边疆去充军。当时北口子上有大军把守,城门一关,苍蝇也飞不出去;因此,那时“口里”的人不可能到“口外”去谋生。“走西口”发生于“开边”之后。清康熙三十六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噶尔丹,途径府谷、神木、榆林,沿明长城西行到宁夏,看到沿边州县土地贫瘠,军民生计维艰,同时,长城外禁留地草木茂盛,土地肥沃,沿边官民有开垦黑界地的愿求;又有鄂尔多斯贝勒松普奏请开边,愿与汉人伙同种地,以使“两有裨益”,于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帝下了“禁留地”开禁令:“有百姓愿出口种田者,准其出口种田……”是为“开边”。“禁留地”被允许开垦种植之初,口内大批为生活所迫的汉民如潮水般涌入“黑界地”垦种,春去东归,犹如“雁行”。这应为“走西口”之始;社会环境产生特定文化,而走西口,也为“二人台”艺术的产生创造了条件。约上午10时许,我们穿越了近50华里的“黑界地”,来到了陕蒙边界的古城。原以为古城是指府州古城,错了。古城现为一个镇的建制,历史上是蒙汉交界,现在为陕蒙交界,以矗立在交界上的那座“春秋楼”为界标。春秋楼蔚为壮观,两侧有钟鼓楼,楼前后额有巨匾,前书“中外一统”,后为“永镇边陲”,解放后用泥将匾文泥住了;底层为长约50米的路洞,可通车马;其上为关公庙。洞外即是内蒙属地,这个路洞是走西口的又一个重要“口子”。采风团扛着旗,列着队,唱着“走路你走大路……”的歌,出春秋楼,入内蒙境。为何这里称为“古城”?原来,汉高祖和隋文帝都曾于此置“富昌县”,古县城遗址尚存,汉砖汉瓦遍地。遗址左侧一略高的小丘陵上有古庙宇,庙门木匾雕刻“祥云寺”三个古拙苍劲大字,庙宇、戏台文革时遭毁损,但其规模壮观,气势恢宏,砖雕、木刻精湛。庙外土墙根处有一石狮,肥头大耳,明显的唐代遗物。古城为县级文保单位。这个庙宇,是当年府谷和山西河曲、保德走西口人们住宿和集中之地,而后结伴西行。《走西口》唱词中“头一天住古城……”即指此处。因此,“祥云寺”是西口路上重要见证物。一到准格尔旗的沙圪堵,就去宾馆登记,为了赶时间,大家把身份证掏出来交徐强,没来得及进房间便向纳林出发。纳林撤乡并镇后成为一个村的建制,可这里却是西口路上的重要地点,老街上杂草丛中残破的车马店到处都是。此地府谷籍多,有位王六指老人,已90高龄,必须采访。王老家的房子就在旧街街头,属于典型的蒙古式结构,房为土胚所砌,木梁,土炕。老人在土炕上盘膝而坐,精神尚佳,一看就是个陕北大汉。他手握老式铜烟锅,面前放一旱烟斗,锅台上放一盆好像小时候吃过的黄炒面,心想,此地人还在吃这玩意?一问,原来是一盆煨火,猛看像一盆干炒面,拨拉开底下有红红的红木炭,老人吃烟时,长烟锅一探就点着了,这种点烟方式,为我平生仅见。老人记忆很好,老家府谷高石崖刘家沟人,74年前,即民国29年()那年,他17岁,家里穷得连糠都吃不上,被迫走了“口外”。提起往事,六指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现据老人家的叙说,编成如下文字:“民国廿九年,府谷遭大灾;家中断了顿,决意走口外。父母见我走,担心儿饿坏。一把蔓菁片,连忙搋我怀。命里生得苦,顾主心肠歪。他娘病卧床,两儿憨胎胎。鸡鸣背沙蒿,天亮水需开。一旦不应字,劈头打过来。兹后当石匠,碾磨锻得快。昼夜勤劳苦,出水伤寒害。掌柜坏良心,一走没回来。贫病交加日,命险丢口外。苦人天不弃,竟然活下来。既然天留人,挑担口内外。雪天没雨鞋,寒腿冰冻坏。后换牛车赶,来回倒买卖。说得一门亲,童养到家来。结婚住一房,爹妈没铺盖。寒风摧树木,严霜若刀快。说到伤心处,哽咽天地哀。自立有恒心,石头能叫开。土改分下地,人世有否泰。六子长成人,孙儿绕膝怀。故乡客来访,老夫喜开怀!”王六指老人说年轻时会唱山曲、二人台,赶车路上也唱,现在年迈气布不来了。临行,采风团给王老先生放下元,让他买点吃的,算是家乡人的一点心意。再见,王老!祝您健康长寿!地处准格尔旗的纳林河畔,两条河流相伴而过,形成了独特的地貌和气候。时值仲夏,白杨挺拔,垂柳婆娑,芦苇摇曳,野鸟飞翔,百花竞放:大自然竟然在荒漠之中造就了如此美丽而神奇的一块“水乡”宝地。此行并非为了赏景,只因纳林河畔沙圪堵裤裆街有一车马大店,是当年走西口路上的一个重要站点。“二人台”《走西口》里“第二天住纳林碰了个蒙古人,说了两句蒙古话听也没听懂”中“住纳林”,指的就是这个车马店。事先约好的年从府谷麻镇来到纳林的刘鹏飞先生,早已等候在车马店大门外。车马店虽经过改造,但一些旧的墙垣结构依稀可见,占地面积约3亩许,改造后,仍为旅店。刘鹏飞先生年逾七旬,头发苍白但梳理有序,白净,精神,曾为准格尔旗政府办干部,对有关情况的来龙去脉介绍非常清晰。他说:年他才十来岁,家乡遭灾荒,实在生活不下去了,父母带上他兄妹仨一家5口,从府谷麻镇步行逃荒到沙圪堵,沿路边走边看,觉得这一带可以生存下去。于是找到这个宽敞的大店,炕也很大,有米的话,店主家给你做饭,并且还给你烂腌菜、苦咸菜就饭吃;那时男女不分房,男女老少住一块,没有被褥,烧无烟煤,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先落下脚,再寻生活出路,给人揽工种洋烟、割洋烟,刚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亲戚、户家都来了,便形成了一个村。刘先生说,小时候就认识丁喜才,丁先生长他10岁,自己是个小戏迷,经常看他表演,很熟悉。他说《五哥放羊》和《小尼姑思凡》是丁喜才先生的成名曲,他至今会唱:“一更里小尼姑闷坐庙堂,怀抱上小木鱼两眼泪汪汪……”“可恨我二爹娘做事荒唐,再骂一声算命先生短命心肠,他算我活不到三六并二九,二爹娘才把我许在庙堂”……刘先生是个文化人,他唱得有板有眼,有拖腔,有韵味,吐字清晰,但有的字句和府谷人现在的唱词不同,如第一段之第二句“怀抱上小木鱼两眼泪汪汪”,府谷现在的流行唱句为“手拿上小木鱼独自悲伤”。我想,刘先生记忆中的可能才正是丁喜才先生当年的原腔、原词、原调、原汁原味的《小尼姑思凡》吧。一会,车马店院内来了七八个上了年纪的民间二人台艺术家。大家从小旅店内搬出小凳在院子里围成一圈,开始探讨府谷二人台艺术在准格尔旗的发展演变。令人惊喜的是,内中有位上了年纪的早在20世纪50年代已经成名的府谷籍二人台艺术名人韩娥女女士。她在上世纪50年代,曾多次参加过省地县民间文艺汇演,年,参加在西安举行的陕西省民间艺人观摩演出,与别人对唱的《打连成》,《挂灯笼》,她荣获了个人一等奖,是年她刚满13周岁,还在麻镇。演完后,西安歌剧院要留她,她没有留下;延安歌舞团要她,她没有去;府谷县剧团也说要,她也没有去。年下半年随其父来到准格尔旗,时年17岁,一直唱到24岁,当地叫入剧团,她也没有入,但把府谷优美的二人台艺术带到了准旗。她说,她是地道府谷麻镇人,与丁喜才在一个巷子住过,经常去他家听丁喜才演唱,丁先生虽然没有直接收她为徒,但对她艺术上影响最大,因此也可以间接地说她是丁先生的“徒弟”。在大家的请求下,韩女士唱起了她当年的成名曲《打连成》:“过罢大年头一天,我请连城哥哥来拜年,一进门把腰弯,左手拜,右手搀,乃是咿呀嗨,咱兄妹二人拜的个什么年乃是咿呀嗨……”她说多年不唱了,唱不全,接着又唱了一曲《妹子开门来》。韩女士虽然年事已高,但从她的唱腔及对音准的掌握上,依然可看出她当年的风韵。翌日晨6时许,闻讯赶来的移居准旗的府谷籍黄甫老乡二人台著名艺术家王凤英和府谷县二人台艺术家苏美荣早已在美丽的纳林河畔公园对唱开了《五个放羊》……纳林河啊,你一路走来,见证了胡杨的坚强和不屈,更见证了来口外闯天下的人们的意志、耐力、智慧与百折不挠!